母親來自傳統閩南大家庭,我一共有兩個舅舅、三個阿姨,而母親是最小的女兒;在那個年代,這樣的農家家庭人口大概很一般,還不算是最多的。
6、70年前的台灣剛脫離日據時代不久、百廢待興,務農的阿公阿嬤每天黎明即起巡田水餵雞鴨豬,要填飽一大家子除了有很多費勞力又花時間的忙碌農事外,阿公還是附近的小學老師,身為么女的母親,從小就被交代要「會看」。
注意看大人現在正在忙什麼,除了把自己照顧好外別讓其他人來為你費心、還要懂得看出媽媽姊姊哥哥們現在做的事情有什麼關聯或意義,以便隨時可以伶俐的出手幫忙,比如姊姊們在切菜炒蛋時就會自動去盛飯擺碗筷、阿公要回來了備好解渴茶水拖鞋、長輩經過就該快快讓道不要擋路,那是那個年代大家族成員們各個都必學會的技能,不能活在自己的小世界裡,最好是能一個眼神就理解需求互相幫助、成為大機器中靈活管用的小齒輪,讓家族內各項事務都能順利運行。
所以從小我和妹妹也被交代要懂得「會看」,除了自己處理好學校的所有事情外,廁所衛生紙沒了要補、地板桌面髒了要掃要擦、看到媽媽在忙時就不該再隨意要求要抱要牽要講話;肚子餓了就自己去冰箱找東西吃、口渴了自己煮開水、牙痛就自己拿健保卡去附近診所掛號,不要讓大人操心或煩憂,當大人有需要時能立刻察言觀色提供協助,是我們最重要的任務。套用到成年開始工作後,母親也一樣用同樣的話來訓勉我們,期望我們的努力與勤勉付出都能被主管看到,賢慧聽話才能找到好人家當好媳婦,她認為只要有努力、認真做,謙虛安靜地做好自己份內的事自然就會被看到、有好出路。
然而從母親中年二度就業一直到我和妹妹也都出社會工作後,我才發現母親教的這些固然有道理,但卻極不實用。
曾經有主管對我說因為我能力比較好、情商比較優,所以我應該要體諒工作成績比我差的同事,他們說能者多勞,但我只覺得.......你們當我是可以隨時利用的免付費白癡?
我發現真正能往上爬、有更多機會的人都是特別會說話的,不論說的是好話壞話、犀利建言、無用抱怨、或者只是空中畫大餅的花言巧語,總之我發現我所面臨的職場環境只有會看會做是沒有用的,還有懂得會說才行,在合適的場合、合適的人、合適的時間上「說」;而這些也是母親常跟我們抱怨她在職場上所面臨到的難題。
然而這是另一個議題了。
事實是,我發現不但是只有「會看」對我而言是不足的,而且就是因為我「太會看」了,反而讓自己變得緊張焦慮而且容易自我懷疑,過多的責任與責任感令我痛苦不堪,於是我決定我不要再那麼努力「看了」,甚至很多時候我選擇當作沒看到,以避免過多不重要的累贅責任或負面心情再度壓倒自己。
可是這樣的作法,卻遭致母親的難以諒解。
當我成立自己的家庭也成為母親後,身為一個白天工作晚上帶小孩的職業婦女,我覺得各種排山倒海而來的家務瑣事工作任務還有孩子的教養與長輩的配搭等等等的一切,都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像是跟著兒子一起重新出生了一次。因為是第一次成為另一個生命的母親,所有的狀況跟問題也都是第一次發生,就連跟自己母親的相處應對,也全數清零重新設定。
我想要帶兒子走路去親子館多上課學習跟小朋友相處,有人覺得我帶著孩子到處亂跑讓孩子太累太辛苦;我去上一個下午的芳香精油調配課程,有人覺得我不顧孩子跑去上沒什麼用處的課莫名其妙;為了孩子的氣喘問題我買空氣清淨機和防蹣寢具是浪費錢,不如跪著把地板擦乾淨;連老公不夠會看也是我的問題,他出門時沒有把拖鞋排好落在門口邊讓別人踩到、早上起床不肯喝對身體比較無害的溫開水、他個性耿直不夠懂得變通...這些都是我沒講沒做好溝通讓老公也能成為「看達人」...諸如此類各種極碎小的事情,都讓母親都覺得是我對生活不夠上心、沒有聽她的話的錯。甚至於翻起舊帳,說我學生時期每次從外縣市搭乘國光號巴士回家她去接我時,即使我有重度暈車體質可能剛下車才嘔吐過,也應該要滿臉燦笑而不是一臉蒼白不適的迎接她。
我跟母親說不是我不願意對她笑,是我暈車剛吐過身體很不舒服、所以我沒有力氣笑不出來,但她還是生氣,氣我不懂得體貼她、氣我不給她好臉色看、好像我回家看到媽媽有多痛苦多不開心.....而我多麼希望她可以理解,當我明明生理上很不舒服很難過時,她還要求我應該要展現笑容迎接她這件事情,對我來說壓力有多大、是多麼可怕的情緒勒索。
我做不到看到母親時永遠都帶著快樂的心情、愉悅的笑容,我非常、非常、非常的自責。
可是我真的沒有那樣的能力,我沒有那麼厲害,我不知道其他人做不做得到,但我只是一個普通人,我只是母親的女兒而已。
我做不到。
好像我在母親的面前不得表現不佳、不能不體貼、不能自私、不能享受、不能為自己著想、不能...只是她的女兒。
我不可以也不應該有違背她想法的想法,因為那就是我不聽話、我很奇怪、我是外星人。
可是,我的的確確是母親懷胎十月所生下的女兒不是嗎?難道我的存在不能夠純粹只是存在?一定是要按照母親捏塑的形象而存在嗎?
一個人的一生中,曾經有過多少大大小小的照護者為我們付出過心力呢?無論時間長短用心多寡,我們都不是單一一位照顧者所培養出來的複製人,且上帝還賦予了我們自由意志,供我們思考分辨以便自己做決定嗎?
以上這些雜亂無章的負面情緒在近幾年日夜反覆折磨著我,每隔一陣子就面臨精神崩潰的邊緣;終於在一次催眠治療中,我整整痛哭了四個小時之後,催眠師告訴我,那些都不是我的錯、我的問題、或我的責任;母親成長的那個年代,她們可能非常需要「會看人眼色」的這個能力,因為唯有這樣才能順利生存下來。然而我所生存的時代與環境都不同了,我可能就是不需要那麼會看、甚至我根本不應該看,在現在這個環境,我應該要做自己、勇於表達並竭力爭取,才能夠真正怡然自得、自在的生活。
母親要求我具備會看的能力,是她出於愛的本能、因著自身的經驗而希望能讓我順利生存下來,所以我只需要記得她是因為愛我所以才會如此要求即可,至於做不做得到、或是否需要做到,都不該是令我感到沉重的壓力。
於是我漸漸試著把自己從那個受傷的女兒身分中抽離,即使有時還是覺得難受,但我試著從另一個母親的角度來看母親為了愛我們而嘗試的努力。身為女兒我能做到的盡量做,但當我真的覺得我做不到或難以配合時,我決定我要勇敢拒絕。
媽媽說的話要聽...但也應該要冷靜地選擇性的聽。
我努力不要讓自己的母親,成為一個情緒勒索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