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將喜愛的事和成天掛在一塊,光是聽著,都能打從心底歡喜。
譬如說,成天寫作,成天攝影,成天散步,成天修行。
當然,有些事成天成天地做,會累的,會厭煩的,畢竟誰能真的二十四小時矢志不移專做一件事而不感到疲憊呢。所以我說的成天,不是那種強迫症似的一整日不做別的只做一件事,也不是清修淨律地一念不思呆呆做一件事而已。
我指的成天,是不想別的,只想一件事,想做便做,想休便休,不用再為了做那件心裡想做的事,事先跑去做別的事來鋪墊。好比說,我想要自私地晝夜埋首於寫作,不管窗外楚漢魏晉,於是率性地把所有的事情一律排開,找間安靜的咖啡店,或是在家中書房裡,專心書寫,即不用先出賣時間賺錢,亦無須妥協於任何責任。
這些話如果出自於孩子,那是天真可愛過了頭,出自於大人,總不免招來非議。
「你都是幾歲人了,怎麼還這麼不成熟啊,人過三十,不能任性了,該扛的擔子要扛,該賺的錢得賺,該負的責任一分都不能少」。
是啊,在理想的生活裡,小孩子才做選擇,大人我全都要。在殘酷的現實裡,小孩子才做選擇,大人我啊,可是連選擇的權利都被剝奪了呢。帳單月月催繳,望著始終未逢甘霖的帳戶逐漸乾涸,有多少人能夠維持清晰的神智去面對生活裡的每一項抉擇呢?光是當下就艱難了,更別說遠瞻未來。
自由工作者雖然很難開著豪車載辣妹,手拿大把鈔票搧風納涼,可喜的是,只要能力夠強,風評不錯,手上有幾個穩定的案源,也還不至於斷炊。就憑這麼一點微薄的經濟實力,已經足以向上天爭取一些選擇,例如選擇要在哪間咖啡館工作,或是今日無論如何要睡到飽才起床。雖說選擇的權利往往來自於案子的貧乏,當你連續趕工數月,或熬夜數日,想好好放肆一番,做一些平日會被他人視為匪類的奢侈作為,沒人會阻止你,沒人阻止得了你。
除了突然跳出的新案子。
有時候成天做一件喜歡的事,是支持我熬過晝夜年月的支撐,在我最缺乏睡眠的時刻,扶著我坐在電腦前,無思無想宛如非人趕件。短短十年的翻譯歷練,我接過幾十本厚到可以打蚊子的論文翻譯,本本領域各不相同,為了要投期刊,得找專業翻譯,我明明沒有相關領域的專業,卻是一本本硬吃下來,如今回想,也是狂妄了些。幸好該上期刊的,一篇也沒有少,至於沒上的,是內容審核沒過。
我是怎麼翻譯從未接觸過的領域的論文呢?很簡單,搜尋類似題材的論文,一口氣開個十篇,全部讀完,然後開始著手翻譯。翻譯時,一般句子見到就翻,如果看似會在其他論文重複的句型,或是較為專業的段落,抓關鍵字,拜請估狗大神,看看有沒有固定的中英用法。當我翻完一本論文,肯定已經讀完十篇相關論文,以及近百篇相關論文的不同段落。翻到後來,我都能夠評析一篇論文的好與壞,甚至能夠針對內容提出修改建議。最誇張的,大概是點出某本論文的結論有誤,直接在翻譯校正後,請作者修改原文。
我總覺得翻完一本論文,壽命就會短個幾月。換來的,是日後再也用不到的,一堆莫名的專業知識和詞彙。畢竟緊接而來的下一本論文,往往是同一個領域的其他分支,如醫療領域下的大腸鏡、心肌梗塞和胃食道逆流,又或者是完全不同的領域,如土木工程、美容化妝和病毒學。什麼都接的好處是財源滾滾,壞處是,每次接到新的論文,都得如同新手戰戰兢兢,於是接案再多,永遠不會真的熟練。
應該是壽命折損太多,後來論文接得少了,取代的多是藝文相關的譯稿。藝文領域相對簡單,無需太多查證,專業句型也少,給予譯者挺為寬容的揮灑空間,但考量比起從前也多了不少,例如句子好不好看,用字娟秀或大氣,印出來長短是否合宜。這類型的案子往往在交件後還得隨時配合美編調整譯文,實際的工作時長比預期更長,並非交件匯款那麼單純。可喜的是,上手了以後,處理速度極快,不會成天綁在家裡等信息,更不至於出不了門。
可惜的是,翻譯再簡單,速度再快,仍舊免不了壓力在心裡日積月累。能與文字共舞,無論形式為何,總是開心的。可惜的是,翻譯和寫作不同,寫作若是與文字共舞,攜手同創美好,翻譯便是真刀明槍跟文字搏鬥,字字殺到見骨。寫作是從心抒發,符合一定外在條件即可,翻譯則不然,從原文的理解和剖析,到意義於兩種語言的轉譯,最後挑文揀字、拼句成章,繁瑣的程序和逼近完美的訴求再開翻的那一刻注定心累,如果原文寫得不好,又時常意義不明,那肯定是一把野火直燒天際。
有一段時間我陷入了脫逃不了的困境,有案子,我忙到天昏地暗,日日夜夜捨命搏鬥,沒案子,我焦慮到不敢出門,怕花了錢。我陷入了一種兩邊皆不對的窘態,無論哪方我都不自由,再加上堆存過剩的壓力,簡直快把我逼瘋了。
幸好運勢於不久後轉了個彎,解套的方法迎面而來。我平時沒事愛寫作,寫些散文記載生活的瑣事和情感,攝影也是不可或缺的日常,每次出門必定相機隨身,沒想也因此接了些採訪案子,跑遍了花東南北,邂逅不少奇人異事。我生怕花錢,本不敢遠行,現在有人花錢請我遠行,令我寫作、攝影,那豈非太美好了嗎?
陸陸續續接案兩年,採訪不少人,寫下不少段動人的故事,一篇篇皆是生於夢想,長於現實,由做夢的人日日呵護守夢,才能生根、發芽、吐枝、開苞。我在歷覽東岸時,有幸拍下為數眾多的精彩畫面,如傳統部落婦女的草葉編織,年輕人堅持下田的有機耕種,山海交會處有人造窯捏陶,居民清早上山徒手採茶。
寫完二、三十萬字,拍完上千張照片,有些點子在我心底蔭翳。乾脆來寫一本書吧,我想,從南到北橫跨花東,將這些清靈堅毅的人物,他們恆持不懈的理想,每日勤奮的開墾耕耘,一一記載成冊。結果有位長輩提點我,說,光是採訪不夠份量,再過一兩年,這本書就沒人會讀,期效過了,也就不新鮮了。「如果你要寫,就寫你自己的觀察和預測吧。」他在咖啡店裡對我說。於是這本書的範圍頓時從藤蔓長成了參天大樹,從記載他人的故事,慢慢長成一本涵蓋文化、經濟、交通、觀光的花蓮學。
本來書寫攝影,如此一生,倒也挺不錯的,壞就壞在有了想法。本來我的心很空,善於書寫,苦無題材可寫,寫的盡是他人,如今想法泉湧紛現,日日書寫亦不能盡,獨恨晝夜太短,筆桿再搖也跟不上傾瀉的字句。鑑於此情此景,我不得以,對外的計畫全部暫停,預計要寫的那本大書亦停寫,全部心思轉向不住湧現的念頭與故事,規劃書寫的順序次第。
然後我就成天寫作了。
本來預計攝影和散步也是成天,苦於冬季濕寒慘澹,東南風吹,雨水偏多,散步空檔很少,光線又不利於攝影,結果不是宅在書桌前一整日,就是窩縮咖啡店裡散寫幾段。很想南下泡泡溫泉,暖暖身心,驅走附骨的水氣,又挑不到好日子,行程不斷耽擱。
想要成天如何,若非財務自由,肯定要燒錢換時間。估計我已四十,再不任性就五十,屆時連任性的本錢也沒了,乾脆趁現在豪擲一把,拿歲月做賭本,賭一個當作者寫書的未來。
是賭就有輸贏,能夠從此成天寫作、攝影、散步,或是只能享受一段時日的成天,端看未來運勢如何,我的願是否同樣是世界的願,這世上是否有足夠的讀者能夠和我牽起這一份緣。
若是能贏,那就太好了,我就能夠成天做我最喜歡的事——
成天當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