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魯汶的袋熊先生
一場蘇東坡的奇幻漂流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是日也,天朗氣清,惠風和暢,淡水河上飄來一葉扁舟。船上一群人頂著醺酡的醉顏,吃著咕嚕冒泡的火鍋,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藍芽喇叭裡播放著久石讓的《太陽照常升起》,鯨鯢踴而夾轂,水禽翔而為衛,喧嘩的駛過關渡大橋,往紅毛城前進。
泛泛楊舟,紼纚維之。唱到高興處,蘇東坡舉起酒杯:「各位,田園將蕪胡不歸?」
眾人酒氣熏天的回答道:「歸!」
蘇東坡哈哈大笑,又舉起了酒杯,把金門高粱一飲而盡。
蘇東坡原本要訂船票去赤壁,沒想到買錯了,買去八里。
這是什麼化外之地,曹溪路險,鷲嶺雲深,怎麼都是高樓大廈。尤其那個叫做「台北101」的建築是什麼東西,怎麼這麼高,哎呀媽好嚇人。
他那個時候就一直很疑惑為什麼坐船要過海關,原來「八里」的意思不是指從出發地到赤壁的距離。
好險蘇東坡怕無聊,在免稅店買了一本外文書,由天下雜誌翻譯出版,作者麥特‧海格(Matt Haig),書名為《給自己一個擁抱,給希望一點時間》。
這是一本怎麼樣的書?
蘇東坡在船上翻來翻去,讀得津津有味。
怎麼形容麥特.海格的《給自己一個擁抱,給希望一點時間》呢?左思右想,蘇東坡覺得讀起來很像在深冬的北海道烤著小火,然後放著岩井俊二的《知らない世界も見飽きた》(ikire,Chima),喝一小碗精緻的熱湯。
就只有一碗熱湯,配上小樽運河的星空。
所以這是一本什麼樣的書呢?蘇東坡皺了皺眉頭,打了一個響指:「這是一本憂鬱症患者的《沉思錄》。」
一如馬可.奧勒留(Marcus Aurelius)的名著,海格只寫短文。他並沒有要論證為什麼上帝不存在,沒有要論證為什麼所有權是盜竊,論證為什麼菲利普斯曲線會失效,更沒有打算和讀者討論什麼是充足理由律的四重根。海格想要說的話很簡單,他漂浮在自己的深海,發出自己52赫茲的頻率,輕輕的呢喃自己從憂鬱症裡走出來的過程。
海格試著和讀者分享,他發現了什麼,他領悟了什麼。
問余何適,廓爾忘言。華枝春滿,天心月圓。
在人類歷史上有著很多厲害的五星級廚師,像是端出《精神現象學》的黑格爾(Georg Wilhelm Friedrich Hegel),《判斷力批判》的康德(Immanuel Kant),《資本論》的馬克思(Karl Marx)亦或《哲學研究》的維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煎炒蒸炸,油鹽醬醋,哲學家們各顯神通,鮮嫩的威靈頓牛排,滑順的勃根地紅酒,輪囷新蟹黃欲滿,磊落香橙綠堪摘。這些大廚的手藝精湛,他們會告訴你這個世界應該是怎麼樣子的:什麼是絕對精神,什麼是物自體;什麼是剩餘價值,什麼是語言遊戲。鈒鏤銀盤盛蛤蜊,鏡湖蓴菜亂如絲,像一場提前預訂好的米其林盛宴。琳瑯華饌,橙蟹味爽,蓴鱸專美,露酒霜柑,充滿了定言令式的正襟危坐與不怒自威。
這些書咀嚼起來負擔是比較大的,讀起來每個人的臉都是@@。再往前推一些,多瑪斯·阿奎那(St. Thomas Aquinas)抱著他的《神學大全》,邀請你一起討論針尖上能夠站著幾個天使;普羅提諾(Plotinus)和老子玩聖誕節交換禮物,老子送出《德道經》,普羅提諾拿出《九章集》,兩個人心心相惜。出門左轉,去到梵蒂岡拜訪拉斐爾,柏拉圖夾著《蒂邁歐篇》,手比著天;亞里士多德拎著《尼各馬可倫理學》,手指著地。思想家們不斷拿出論證,告訴我們什麼才是正確的生活方式,地獄不空,誓不成佛。他們的學說思想各異,像是放煙火,一丈菊與煙蘭相對,火梨花共落地桃爭春,鮮豔的如同一杯杯五彩繽紛的調酒:苦甜交織的內格羅尼、跳躍刺激的血腥瑪麗、鮮果飄香的龍舌日出...這些煙火雖然絢爛,但在這種高強度的思想馬拉松中,我們很容易迷路,突然失去方向,接著成功仆街。
不只思想家,我們還有隔壁鄰居考試永遠100分的孩子,還有在外商公司拿著頂級薪酬的親戚,還有怎麼吃都不會胖的同學,還有無數帶著倖存者偏差侃侃而談的老闆。天上下起一陣成功雨,於是我們Kaputt,我們頭上冒出404的黑煙,我們七孔流雞湯。
面對這個社會的戰術轟炸,海格的書像是一座防空洞。
海格的書,是人們不小心仆街時的ok繃。徬徨無措時,不妨光顧他的深夜食堂,暖暖心脾。
海格沒有米其林招牌,他沒有打算放煙火。他只是縮在自己的B612星球上,用心煨著他的湯:「曾經,我總是有不能讓別人失望的壓力。我繼續做著我討厭的工作,參加其實不想去的派對,跟一些我無話可聊到令人鬱悶的人見面,假意擠出每個微笑......然後我的頭腦就爆炸了。在那之後我就發覺,讓別人失望好過害自己爆炸。」
慢慢來,比較快。外面還有一百個太陽和月亮,你不要緊張,你不要害怕,你不要失望。海格的書裡沒有嚴肅的學術論證,不像討厭的理查.道金斯(Richard Dawkins),總是拿著《自私的基因》來恐嚇我們;或是期望被理解的蒲松齡,淚眼汪汪的哭訴:「驚霜寒雀,抱樹無溫;弔月秋蟲,偎闌自熱。」更不會偷師曹雪芹的《紅樓夢》,小細節上風花雪月的一塌糊塗,充滿了巴洛克的裝飾感。海格書讀起來沒有什麼壓力,甚至可以直接關閉大腦電源,應無所住而生其心,享受他《小王子》一般的文字。
海格的文字很簡單,像是坂井泉水的素顏。
海格拿著玫瑰花,睜著汪汪大眼,請你幫他畫一隻綿羊。
海格想要說什麼?
海格寫著屬於自己的《沉思錄》,寫著自己從憂鬱症裡走出來的點點滴滴,煨著湯,收起傘,看向遠方,雲銷雨霽,彩徹區明,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讀海格的文字,有種空山新雨後的靜謐。
海格說:「你不一定要永遠有事做,或非得完成什麼事不可。你不一定要把空閒時間花在有創造性的事物上,你不一定要打太極,或做手工藝,或是烤麵包。有時候你可以只是存在,感受周圍,度過那一段時間,吃點餅乾,活著。這就很夠了。」
你可以發呆,你可以坐著聽《費加洛的婚禮》,你可以學幾米畫畫,你可以打一場什麼都沒打中的保齡球。
北冥有魚,其名水箭龜。逍遙的莊子笑瞇瞇的和我們說,我們可以當一隻卡比獸。
海格告訴我們,我們沒有必要活在別人的世界裡:「你的價值從來不需要有理由。你有價值不是因為你工作認真,或賺很多錢,或可以跳很高,或有六塊腹肌,或你自己創業,或你很善良,或自拍很上相,或主持電視節目,或是可以坐在鋼琴前不看樂譜彈出《給愛麗絲》。你的價值沒有原因。你的量不多不少正好。你是斟滿的水杯。你因為是你自己而值得,不論何時都足夠。」
用蘇東坡自己的話來說,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簑煙雨任平生。
自從尼采宣判了上帝的死刑,我們得到了一種解放的幻覺。然而,隨著消費時代以及社群媒體的興起,他者成為了觀眾,而這些觀眾又成為了新的眾神。他人即地獄,我們瘋狂的吞噬著眾神的青睞,他者的羨慕與肯定成為了填空題的正確解答。為了討好眾神的目光,成績、學歷、職位、財產、跑車的烤漆甚至老婆的身材曲線,都成為了自我價值的衡量標準。
我們走向馬克思所謂的「拜物教」(fetishism),在這種「慾望的原始叢林」裡,我們進行著一場絕望的、一切人對一切人的戰爭。
於是,在愛德華.艾爾加(Edward Elgar)威風凜凜進行曲(Pomp and Circumstance Marches)的旋律中,有些人的腦袋開始爆炸,像是俄烏戰場上彈藥殉爆的T-72。這場煙火萬紫千紅,炸的萼樓穰吐,炸的淋漓簇沓,像一場超現實的華麗盛宴,光焰熒煌,錦繡紛疊。至於剩下的「強者」,他們則好似雷內·馬格利特(René Magritte)畫作裡的人,只看得到眼前的青蘋果,巴黎畫派的夏卡爾(Marc Chagall)快樂的在天上飛,他們看不見。
海格在絢爛的煙火下證悟了自己的菩提。他明白了自己爆炸的原因,他現在學會和夏卡爾一起在天上飛。
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
人生就是這樣,四季的旋轉木馬轉呀轉的,只有睿智的河水知道,霍爾會老,蘇珊會死掉。按照達爾文主義者的觀點,我們不過是基因傳遞自身的容器,外面既沒有上帝也沒有佛祖,沒有天堂也沒有瓦哈拉。我們一點也不神聖,我們不過是一台設計精美的機器,服從於海弗里克極限(Hayflick limit),時間到了,拉下電閘,永遠消失。人生沒有什麼意義,意義不過是想像力,是人類偉大的發明。我們只是不斷的在重複推石頭上山的過程,然後看著自己一天天的老去,越來越推不動石頭,有點懊惱的同時,卻無可奈何。我們什麼都抓不住。賺到的錢,掙得的地位,擁有的事業版圖,不過像是火鍋冒出的熱氣,冷氣一吹,哎呀沒了。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所以《陶庵夢憶》的張岱才會說:「繁華靡麗,過眼皆空;五十年來,總成一夢。」
如果每一滴雨都代表著我們一生當中會失去的一樣東西,海格勸告我們:「比起學習阻止下雨,學會被雨淋溼也不減快樂比較容易。」唐朝的竇梁賓也寫過類似的詩:「待得天晴花已老,不如攜手雨中看。」
一直奔跑太累了。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一邊鼓勵我們找到人生的意義,一邊因為找不到而發瘋。至於道格拉斯·亞當斯(Douglas Adams)就很誠懇,他告訴我們一切的答案是「42」,然後就回去睡他的覺了。
於是海格最終放下了手中的傘。
就算大雨讓這座城市顛倒,這個世界依然有著無限的可能。生命還是很美好,今天依然微風不噪;繁花還沒開至荼靡,離開的班機也還沒起飛。
我們不用投江餵魚,我們不需要寫《離騷》。
一張給海格的傳票
客喜而笑,洗盞更酌。餚核既盡,杯盤狼籍。蘇東坡讀到最後,決定來cosplay一下欺負亞當和夏娃的蛇。當然,這只是一場智力上的惡作劇,蘇東坡不覺得這本書不好。
海格不斷的告訴我們,我們是有內在價值的,和美元一樣(我開玩笑的,並不一樣)。蘇東坡就不懷好意的想著,海格打算怎麼證明「我們的價值沒有原因」,怎麼證明我們的價值不需要別人的承認。邏輯上來說,價值來自交易,而交易需要對手。如果一如海格所言,自己價值不需要別人的認可,那麼我們應該怎麼給自己定價呢?
蘇東坡從八里下船後,肚子餓了,決定去對面的淡水找點吃的。蘇東坡走到一家阿給店前面,舉起食指:「不好意思,我要一份阿給。」店員冷漠的看了他一眼,回答道:「我是無價的,你購買不起我的勞動力,你自己煮吧。」
蘇東坡有點生氣,抗議道:「我也是無價的。」接著兩個人開始爭吵到底誰的無價比對方的無價更無價一些。
你怎麼證明自己無價?你的研究設計是什麼?你怎麼操作變量?你用什麼軟體跑數據?你的信心水準有沒有到95%?
當所有人都把自己定義為無價後,事實上也等於每個人都一文不值。沒有買賣,沒有傷害,但是拒絕買賣,等於拒絕一切的可能性。人類很快就會回到雞犬相聞,老死不相往來的社會當中。那個社會確實路不拾遺,但主要也是因為生產力低下到令人髮指,根本沒東西可以偷。如果一個社會沒有手機、沒有電腦、沒有冰箱和比利時啤酒,甚至沒有天下雜誌和換日線,這樣的社會,你想回去嗎?
同樣的,說到無價,當人工智能崛起,低階勞動崗位被逐漸替代時,我們願意出多少錢來補償那些被AI替代掉的人呢?請注意,他們可是無價的呦;又替代掉這些「無價之寶」的AI值多少?有多少事情可以依賴希望?當有一群人在貧困線下苦苦掙扎的時候,我們能夠給他們的安慰是不是也只剩下「給自己一個擁抱,給希望一點時間」?
希望需要多少時間呢?一個月?一年?一甲子?一世紀?還是要等到三體人來進攻地球?
維根斯坦駕著斯圖卡俯衝而下,分析哲學家們拉響空襲警報。海格說,我值得;可是海格還是沒有告訴我,我什麼時候才會值得衣食無虞的生活,我要怎麼付得出下個月的房貸,我要怎麼養得起嗷嗷待哺的孩子。
這是一個複雜的問題,牽涉到社會安全網、無條件基本收入、馬克思主義與奧地利經濟學派的對決,甚至牽涉到一個社會的原始資本積累、資源稟賦、殖民史、政治體制等一系列主餐。但這些宏大的主題明顯已經不在海格深夜食堂的菜單上了。
在這裡,蘇東坡只是無聊,但這個話題有趣。
凱因斯(John Maynard Keynes)說過:「長期來看,我們都死了。」(In the long run, we are all dead.)躺平當然很舒服,但希望畢竟不可能從天上自己掉下來。天上砸下來的那不是希望,而是機率。機率沒有辦法賄賂,更沒有辦法逃避。用塔雷伯(Nassim Nicholas Taleb)的話來說,什麼都不做的人,只不過是個《隨機漫步的傻瓜》。傻瓜有時候運氣好,但黑天鵝隨時都會回來。當黑天鵝來的時候,我們願意給希望多少時間呢?
所以塔雷伯才說,「擁有一身好本事卻窮苦潦倒的人,最後一定會爬上來。幸運的傻瓜可能得助於生命中的某些好運氣,但是長期而言,他的處境會慢慢趨近於運氣沒那麼好的白痴。每個人都會向長期的性質靠攏。」
馬拉松跑累了,當然可以停下來休息一下,但是不要忘了休息不會讓終點線自己跑來找你。
當然,我們也可以說這是錯誤比喻,人生不是一場馬拉松。人生當然不是一場馬拉松,但人生同樣也不是一場靜坐大賽。停下來,是為了看清自己應該要往哪裡跑,而不是在原地單純的自我肯定:「雖然大家覺得我不是,但是我自己認定自己是這次馬拉松的冠軍。」自我認知與現實是兩回事,改變內在想法很重要,但是內在想法總的來說還是必須驅動外在表現。熱湯好喝,但是不要被燙到了。
看完書,蘇東坡雖然對於海格的一些結論不是很滿意,但他知道,這只是一碗熱湯。我們不能對著一碗熱湯大吼:「啊我的A5和牛在哪裡?」,這樣只會顯得我們業障深重。在書評的最後,蘇東坡吃飽了要結帳。他拋出一枚硬幣,看著硬幣跳起柴可夫斯基(Pyotr Ilyich Tchaikovsky)的《天鵝湖》。硬幣轉呀轉,跳著優雅和迷人的舞步,像極了人生。海格在書裡告訴我們:「不確定是焦慮的起因,也是焦慮的解方。正因為一切都不確定,所以一切都有希望。一切都模糊未定。一切都有可能。我們活在一枚旋轉的硬幣上,無法預測它落地時,哪一面會朝上,但我們可以欣賞硬幣在轉時閃爍發亮。」
我們都在大海裡和自己眼前的大魚搏鬥。有些人運氣不好,船翻了,下輩子需要多注意;有些人不死心,划槳划的像風火輪一般追了上去。而對海格而言,也許我們有時候要停下來,好好去體驗所謂的「真實」,單純的享受和大魚搏鬥的過程。也許正如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所言,無論發生了什麼事,太陽照常升起,還是喝酒要緊。
蘇東坡讀完書,嘴角勾起了一抹微笑。
他又乾了一杯高粱,覺得淡水河今天的風浪好像有點大。他左搖右晃的,一臉迷茫的看著往海面灑滿金粉的夕陽餘暉:看著車流如織的馬路,看著岸邊的咖啡廳,看著手牽著手的情侶。一陣微風拂過。
生命在此刻無盡的美好。去他的烏臺詩案,去他的宋神宗,去他的黃州團練副使。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爲聲,目遇之而成色。
看完海格的書,蘇東坡覺得自己這輩子其實過得還挺不錯。想到高興處,他又扯開嗓子問了一句:「各位,田園將蕪胡不歸?」
「歸!」
蘇東坡哈哈大笑,紅著雙臉,反應有點遲鈍。聽著眾人的回應,他好像覺得不太對,但無奈高粱的後勁太強了,蘇東坡的世界還在像一枚硬幣跳著《天鵝湖》一般旋轉,一下子想不起來哪裡不對。
思考一陣,蘇東坡稍微皺了一下眉頭後,睜大雙眼。
「欸不對,不歸!不歸不歸不歸!」
蘇東坡站在船頭,看向遠方。
因為他發現,執著於歸,本身也是一種我執。
所以他想通了。
他看著淡水的夕陽,露出一抹微笑。
「還是不歸才有希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