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DHD的你,根本不需要跟其他人一樣,那對過動症而言太廉價了。

本篇主題:ADHD的存在主義與康德「人即目的」對ADHD教育的影響、過動症本人第一人稱視角生活反思

「你真的很容易分心耶!可以試著專心一點嗎?」
「有什麼好不專心的?別人做什麼就跟著做什麼啊,剛剛才講過的事你怎麼會完全沒印象!」
「怎麼又再問剛剛才講過的問題?老是狀況外耶」
「好好坐著很難嗎?屁股長蟲喔?」

如果你也是過動症,這些評語大概不陌生。過動症容易分心、害怕無聊(沒錯,過動症的人怕無聊就像一般人怕死)的問題,確實很難好好專心、會想不斷尋求新的刺激,尤其是在別人給予複雜指令或布達重要事項時,分心狀況尤其嚴重,這也導致過動症在職場或學校的生活中屢屢碰壁。

唯有一件事情,我做得極好,就是畫畫。在臺灣凡事要求標準答案的學習氛圍下,繪畫是少數不需要標準答案的事情,紙張的平面中有無限延伸的不確定性,可以全然控制筆下的世界,透過手創造視覺滿足、使幻想成真,這帶給我帶來莫大的樂趣與滿足,繪畫是我少數可以長時間專注完成的事情,使得創作幾乎成為與生俱來的習慣。

由於過動的症狀,讓明明是美術專業的我無法好好完成每個獎學金、展覽、徵件比賽...等申請流程、衝動言行也讓我與人交際時產生隔閡、大腦的執行功能障礙讓我想到的ideal難以實現;從小被師長貼上聰明但懶散、心不在焉、情緒化、虎頭蛇尾...等標籤,所有的評語前面雖然都有褒,但後面一定會加個帶有貶意的語句。似乎身為過動症,「被無奈的批評」已是家常便飯。

除了用藥治療,國小時我更為此做過幾次智力測驗,每次數字都高於同齡平均值許多,但這讓我更無所適從了,既然智力測驗證明自己很聰明,又為何如此渙散且無法接受他人的指令?我一直隱約知道自己有某部分不同於常人,但如此聰明的我卻不知道該怎麼辦?要怎麼做才能不健忘、不遲到、不衝動、不分心,可以「跟別人一樣」、「融入社會」?我為此對自己的存在意義感到極大的焦慮。

ADHD的存在焦慮

自古以來對於自身的存在意義,我想大家應該都有類似的疑問。從上個世紀德國哲學家海德格 (Martin Heidegger, 1889-1976) 構思自我和外在世界之間的關係,「自我(親在)」(Dasein)在具有個體性之「真我」(authentic self) 與作為「普遍的芸芸眾生」(Das Man) 之間拉扯、衝突,因具有個體性之「真我」追求的是創新與超越,而日常的集體生活中難以培養真我,真我在大眾的社會意識型態之下被模具化,從獨特的個體化為眾人中一人,芸芸眾生的普遍性取代了真我的個體性。這種大眾的模具化亦使得人的「親在」(自我)感到安逸,因「親在」害怕自己本身虛無的特質,而逃到芸芸眾生的隨波逐流之中,並逐漸失去真實性,人們由此產生了焦慮。(註1:唐君毅,〈海德格〉,陳鼓應主編,《存在主義》,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99,頁 137。)

所以,有很多人選擇躲進芸芸眾生之中,企圖以各種角色隱藏自己,以躲避存在的焦慮;有些人的存在焦慮則表現在過度展現自我,若沒有人關注他們,會不擇手段地吸引大家的注意。這兩種方法好像都很不適合ADHD,畢竟過動症無法安於無聊的環境也易衝動言行,導致更多人的側目。

這讓我曾經非常懷疑自己存在的意義,因過動症所帶來的影響,我的人際關係從幼稚園時期就並不理想,孤獨感深刻充斥著有記憶以來所身處的任何團體生活中直至成年。面對人際關係的疏離,讓筆者在極為年幼的時期就開始思考我與他人的關係,例如:為什麼他跟我不一樣?我為什麼是我?...等問題。好像他人眼中的我、他人期待的我、甚至我以為的我,都不一定是自己本身?我對此感到迷惘與孤獨。而首嘗孤獨感竟從就讀幼稚園就已深刻體會,印象中幾乎所有的成長經驗多在與孤獨感相處、與社會規範抗衡斡旋、在這類矛盾與疑惑中找尋自我。而當我有這些疑惑時,我創作,沒有這些煩惱時,我也創作,免得為自己或身邊的人們製造困擾,似乎創作時才能感受到自我的存在,此時全然只有自己,並不會有冒犯自己的問題,因此一直維持對創作的熱愛。

在近年逐漸習得社會化的過程中,我與臺灣的特殊教育推廣互助團體「臺灣赤子心過動症協會」合作,開始主持並演講多場與過動症議題相關的講座。除了少數針對演講內容的回應外,獲得更多的回饋是「人華看起來一點也不像過動症,她真的是嗎?」為了能夠配合團體生活、努力社會化的我,因為憑著努力與學習而改善過動症帶來的影響,卻因此造成別人懷疑我是否有過動症;我明白在社會大眾的印象中,過動症的特質是莽撞且躁動的,但因為嚴謹的家庭教育和刻意的訓練與學習,所以我沒有特別展現出符合過動症應有的明顯症狀或既定印象;於是我也很好奇,究竟原來的我與現在的我,哪一個才是真實的自己?

法國哲學家沙特(Jean-Paul Sartre, 1905-1980) 沿用海德格的觀點,提出具創造性、自我超越能力、朝向未來的「自覺存在」:永遠都在尋求自我實現、不斷自我改變、處於更迭變動的形成之中 (Becoming)。

努力過後有所改變,卻不太確定何謂自己,那這段努力與學習的過程意義為何?而在追尋意義的過程中,孤寂是一貫且恆常的真實。所以我的好多創作,都在試圖探討他己之別、人我關係、人與世界的關係等;就這樣一路畫到研究所碩士,也許探討尚未有明確的結果,但創作就是一場找到自己的實驗。

無論是繪畫還是參加市集販售自製的手工耳環 (文創品牌 #白日夢美術館 ),或是學習拉丁舞,這些「創造性的活動」都使我平靜且更加喜愛自己,每次下筆、每次的手做、每個在舞池中的旋轉,都使我更加靠近自己一點。有天我在德群藝廊舉辦閉幕舞會,邀請許多朋友在系館展廳一起跳舞。在展覽中看著自己的作品時突然真正了解,做為ADHD,其實根本不需要「跟別人一樣」。

回到沙特與海德格對於存在的思考,沙特肯定每個人的未來是開放且蘊藏無限可能的,人應藉著承擔選擇的自由所帶來的責任,以肯定個人的主體性。我想,唯有勇於面對、認清自身處境,並發揮自身潛能展現自由,以掙脫日常的標準化模具,方能成為真實的自我。(註2:蔡美珠 譯,〈沙特〉,陳鼓應主編,《存在主義》,(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99),頁 198。)

台灣ADHD面臨的教育問題

過動症因為跳躍性思考與欠缺組織化的大腦,反而常常冒出異於常人的想法,直覺敏銳又情緒充沛的過動症,更適合自由且高度彈性的生活型態,在合適的環境與正向引導與陪伴中,過動症可以大放異彩。

所以,也許不是我錯了,而是環境錯了。為什麼我們的青少年孩子必須被關在學校長達8小時、被迫與一群可能不會喜歡他的人們待在一起、學習那些與生活有距離的知識?為什麼長達十幾年的義務教育,永遠都在教許多與社會脫節的知識理論,卻不教生涯規劃、興趣培養、哲學、創作、人際關係、尋找自我與自我實現?這麼多的考試跟比賽到底為人們帶來什麼?

康德 (Immanuel Kant)在其著作《實踐理性批判》提到「人即目的」的觀念:「人絕不能被任何人只當作工具,而不同時作為目的本身。」理想而言,人「不僅僅作為手段(nicht bloss als Mittel)」而存在,更應作為目的而存在。(註3:康德,第 Ⅶ 版,W. Weischedel 編輯,法蘭克福:Suhrkamp Verlag,1989 年,第 177 頁。)

依照康德的理念,教育應「使人成為他自己」,而非培養成特定的工具,人要透過自己的抉擇走自己的道路,開展自己的生命、成就自己的理想,活出獨一無二的自己。所謂「自己」,並不是一個「先天上」被決定了的東西﹔所以「成為自己」必是艱辛而漫長的歷程,人首先要克服身體的孱弱努力長大、迎接既成的社會與文化的控制,必須用心思考並設法探索世間的真實﹔最後還要解決「不知道為什麼活著,但又不願意死去」的矛盾,所以必須追究生命的意義。所以教育不是讓貓學會補鼠讓狗學會看門﹔教育應使人獨立自主、找到真實的自己。(註4:【人本文摘】人即目的(一)〔摘錄自《童年與解放》一書,文.黃武雄

除了人本教育的理念支持教育使人成為自己、得以自我實現,美國認知科學家 Scott Barry Kaufman 於近年提出帆船理論,更認為:每個人都有能力達到自我實現。但自我實現的最大阻礙是:大部份的人都花太多時間「注意自己的不足」,而未能成就自我。(註5:張馨方譯,《顛峰心態:需求層次理論的全新演繹,掌握自我實現的致勝關鍵》原作者:S. B. Kaufman)。臺北:馬可孛羅,原著出版年:2021 亞洲長年的社會氛圍,傾向放大個人的缺點,檢視你沒做到什麼、不符合什麼...這些擔心自己不足的憂慮,佔據了大部分的精神,使我們沒空在乎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什麼。

對挫折經驗豐富的過動症而言,自我實現是個重要的目標;而身為過動症,除了需要放下與他人的比較,更要與過動的自己和解,我帶著這樣的初衷開始花較多的時間投入過動症倡議的活動,接了許多ADHD議題相關的演講,創作更多跟過動症有關的插畫( 過動的獨角兔 系列漫畫),期待透過我的經驗分享能鼓舞更多的過動朋友,也傳遞正確的特教知識;希望能讓過動族群的人們從「恐懼自己的缺乏」到「知道自己能夠特別而美好」,也改變社會對過動症的刻板印象。

我大概花了快20年才真正能調適自己有過動症的事實,透過創作、運動、與人交流與環境支持,慢慢建構出現在情緒穩定且逐漸社會化的自己;ADHD的你,根本不需要跟其他人一樣,那對過動症而言太廉價了。因為我們生來注定特別。

如果有天能成為自己想成為的模樣,你願意付出什麼?你希望自己是什麼樣子?

我希望每個人都能努力成為自己喜歡的樣子。

過動症(ADHD)議題相關資訊,藉由自身ADHD診療經歷與生活觀察,將過動症的感受與體驗化為獨角兔的系列故事,分享因為過動症而發生的趣事與自我成長,也介紹過動症的親子教養、學校教育、教育心理學理論等相關特殊教育知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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