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人手足的情感如何深刻入魂?馬來西亞華語電影《富都青年》是近年純度高張之最,既能打破國界讓觀眾共感到家人之愛,也是專屬於台灣演員吳慷仁與大馬男星陳澤耀的華人兄弟情詮釋。
今年稍早,釀電影是吳慷仁與陳澤耀在台灣合體宣傳《富都青年》的第一個專訪。彼時,吳慷仁剛從東京影展返台參加司法影展記者會,連行李都來不及丟回家裡,就這樣推過來電影公司、把它擺在一旁。要不是西裝筆挺的,那股殷勤推著箱子的模樣,遠遠看還真會以為他只是團隊工作人員之一。然後在陳澤耀喝了一口台灣楊桃汁、大讚好喝的幾秒閒聊之間,吳慷仁吃了一口金馬司法影展活動餐盒裡的可麗露就坐下。下午五點多,那可能是吳慷仁的午餐。
坐下來,看到了攝影機,吳慷仁又開始喬位置、問自己會不會出框?或許演員就該是這樣,在工作狀態中隨時把感官打開、感受環境,並主動把自己擺在最適合的地方。筆者還記得在金馬影展開展期間,吳慷仁是上百位上台影人之中,首位意識到「金馬 60」背板的──當他站上信義威秀中庭廣場的 Photo Call 舞台中間,看見「金馬 60」居中的下一秒,便一個邁步走到 LOGO 旁邊,拍個人照時主動與主題字樣合影。原來演員不只要配合對手演員,也要懂得配合環境。
當下,畫面主角就不只是他一人而已了。(註一)
在金馬影展上,《富都青年》的觀眾不但被吳慷仁與陳澤耀的手足情深給感動,影展首周在觀眾票選排行榜上,電影還衝上了第一名,並持續霸榜為期將近一週。吳慷仁所飾演的哥哥「阿邦」堪稱夢幻阿哥,他與陳澤耀飾演的弟弟「阿迪」之間有著永不被世俗沾上塵埃的堅貞感情,這份感情也是兄弟倆活在人世間,所擁有過最美的一樣東西,與金馬60入圍片《老狐狸》的父子、《關於我和鬼變成家人的那件事》的夫夫,以及《請問,還有哪裡需要加強》的兄弟情都有得比。
吳慷仁坦言自己在真實生命經驗中是個當弟弟的人,也曾經跟哥哥分開過,但個人經驗與電影裡的故事並不同。吳慷仁坦然說道:「畢竟我都長這麼大了,也累積了不少經歷,所以對於好好照顧人的這種事,有心要做的時候是沒問題的。」而剛好,陳澤耀正正就是那種吳慷仁會喜歡、會想要好好照顧的「弟弟類型」。
吳慷仁感嘆演員就是這樣,老天爺會幫你決定合作的對象,決定誰演你的家人、誰演仇人?因為演員就是一份被動與他人產生生命交集、緣分的工作:「有時候我也會想,如果換一個演員,不是陳澤耀來演我弟弟,《富都青年》可能未必能這麼好看。演員之間最重要的是火花感,那不是單一演員做了多少就可以去改變的,而是大家一起。」
十年修得同船渡。就算是一期一會的共枕眠兄弟(還有在床上嬉鬧),也要修個幾十到一百年吧?
在《富都青年》開拍前,吳慷仁與陳澤耀無話不說。吳慷仁提到自己很喜歡陳澤耀平時沒拍戲的樣子:「他是一個很有生活感的人,沒有工作的時候都在用心過生活:他會修車、會去環島旅行,你看他跟老婆之間的相處,還會去爬百岳!透過他,可以感覺到馬來西亞人的生活節奏⋯⋯就是活得很腳踏實地的演員。我覺得這很難得,感覺澤耀來台灣發展的話,是可以給其他台灣演員很大衝擊的。」
話鋒一轉,吳慷仁更提及陳澤耀的貼心:「我們兩個算是可以講很多話的。但在拍戲過程中,他也很怕打擾我,我感受得到。我們都想維持住那個給彼此空間的感受,因為知道,再聊好像也不會更好。」是以後來拍戲期間,兄弟倆之間只會說重點,其他的東西就盡在不言中,只靠體貼彼此的默契共處。
陳澤耀聞言後很有共鳴:「這真的是屬於陳澤耀跟吳慷仁的阿迪跟阿邦的火花!我自己都嚇到,因為當時不論是看劇本的時候、還是電影開拍之前,甚至是剛開拍的時候,我都沒想到我最後會這麼愛哥哥!可能因為我們是順拍,在演的過程中慢慢拍著拍著,每天陪著哥哥跑市場、跑巴刹,殺雞,一起走路,每天在富都來來回回⋯⋯想想這一切都是在幫我們兩兄弟的感情增溫。後來感情已經濃到不是我預設的深刻程度!」
或許《富都青年》讓誰來演兄弟都可以,但吳慷仁與陳澤耀確實就是一時之選,他們當下的生命狀態,演繹起阿邦和阿迪角色最是對味:一個是偶像劇出身、演過《斯卡羅》炭黑激瘦阿水一角的吳慷仁;一個是偶像出身、演藝圈裡什麼表演活都嘗試過的陳澤耀,兩人返璞歸真到了馬來西亞吉隆坡的市場裡,演了一對在生活下限裡力爭上游的兄弟,搬演了一齣在生命低限中追求幸福的家庭戲。
而吳慷仁與陳澤耀在戲外,為了電影,真的什麼都拋得掉:星味、帥皮囊、食物和時間;戲裡則是為了兄弟對方,什麼也都不計較,包括尊嚴、愛情、身份證件、金錢,和人窮必惡的必然,兩個角色在困境之中,仍為彼此而成為一個更好的人。
聽起來和看起來是簡單的故事,但《富都青年》演起來卻是非常困難。首先是吳慷仁主動要求事先在吉隆坡市場實習,陳澤耀遂充當他的地陪與翻譯,每天與吳慷仁去市場,順便一起學了殺雞。過了幾天,兩人練得上手,不但連攤位老闆都說「可以來正式上班」,期間還真能為在地勞工分憂解勞。
關於殺雞的肢體順暢與熟練程度,陳澤耀有點自信地說:「後來移工看到我們來都很開心!每天收工之前,他們都會問我們『 Tomorrow you come?』(笑)!」
另外就是兄弟都要學的手語。吳慷仁是那種想提早做功課的演員,人還沒去大馬做前置,事先就在台灣開始練,偏偏到了大馬才知道,大馬手語更加多元而充滿各路語系,只好砍掉重練。砍掉重練還不打緊,吳慷仁還加碼要求手語老師教他們不那麼正規的手語,想使用聾啞人士平時閒聊的手語用法。後來就乾脆去找真正的馬來西亞聾啞社群圈待著,體會到那種明明大家聊得歡鬧卻現場毫無人聲的魔幻場域空氣。吳慷仁解釋:「當下還是有聲音的,拍手、碰觸,以及那些人嘴裡發出來的各種氣音,但反正都不是吵鬧講話的聲音。」
吳慷仁也提到手語語境與聽人台詞同時存在的美妙感:「一般演戲時,對方講話我是不能搭話的,要不然收音師會瘋掉!這會讓後製在做聲音分軌的時候出問題。但因為我演的是聽障者,所以和弟弟溝通的時候,弟弟說話時我可以同時比手語,那樣的節奏感非常微妙,互動起來更加寫實。有一場戲是我們一家三口在吃飯,三個人一起聊天,各自動作,場面變得很生活,我很喜歡那一場戲。」
演員除了語言、肢體的適應環境,還有在身材肉體上的入戲之必須。吳慷仁在體型上再度做出了變化,以至於飾演 Money 姊的鄧金煌親自做給吳慷仁的糕點,吳慷仁一塊都沒吃。陳澤耀調皮說道:「後來都進到了我的肚子裡!」吳慷仁搖頭笑言:「沒辦法,我一到馬來西亞,就嚴重認知到我跟他們差異太大了,一定要馬上開始減重不可。減重就是這樣,你第一天、第二天會很辛苦,可是如果那時候吃了東西,那麼這兩天就浪費了。第三天就會變成是第一天。」整體來說,吳慷仁為了拍攝《富都青年》,從 73 公斤一路瘦到 52 公斤。
吳慷仁的《富都青年》減重計畫共分兩大階段,一是角色入獄前,二是入獄後要更加激瘦。疫情期間,斷食有時會感到頭昏眼花、出現一些症狀,彼時吳慷仁也分不請楚自己究竟是確診、還是純粹營養不良?加上斷食走到瓶頸的卡住階段,瘦不太下去了,體況更是不上不下,胰島素也開始作祟⋯⋯當時監製李心潔實在是忍不住了,還是請劇組煮了東西給吳慷仁吃。吳慷仁形容:「雖然是請師傅特別幫我煮的,但是我打開時看到青菜豆腐湯⋯⋯吃的時候心滿酸的。想說『姐,怎麼沒有帶點肉來?』因為她還是沒有忘記當監製的職責,她其實知道我不能吃,所以只是表達一點心意而已(苦笑)!我也知道我當時的進食額度就是只能那樣,只好眼巴巴地看著劇組在我旁邊吃他們的便當。」塑形肉體即是形塑角色,吳慷仁和李心潔都很敬業,尤其要讓這麼喜歡餵食大家的李心潔忍住,想必也是辛苦。
「其實瘦也不是這個角色的真正重點,」吳慷仁解釋:「重點是角色的狀態,包括當阿邦真的穿上他的衣服⋯⋯我覺得最重要的是穿上戲服,看到自己髮型、膚色造型的時候,才會真正知道阿邦是一個怎樣的人。包括在阿邦進監獄之前,我就先斷食三天,變得更瘦。後來看到自己的樣子,我就感受到了阿邦的心情。」
拍監獄戲的那個禮拜,陳澤耀開始變得非常傷感。順拍之故,弟弟其實也需要呈現出肉體、精神上因為想念哥哥而憔悴消瘦的樣子。陳澤耀回憶道:「那幾天沒有跟他見到面。有時候我早上或中午在飯店,遲疑著要不要去健身還是要偷懶?但打開窗簾的時候,就會看到一個黑黑的人躺在飯店旁邊曬太陽⋯⋯我就哭了!後來我想他的時候就打開窗簾看一下他這樣,順便激勵自己要努力!」
原來不只是要斷食,白肉底的吳慷仁要持續曬太陽才能維持黝黑皮膚,每天都不能懈怠。吳慷仁也分享:「我不喜歡太斜的太陽,早上和夕陽都不好,正午最好。因為太斜的太陽會曬得不均勻,而且還要自己翻身,像烤魚一樣,太費事了!」
膚色重要嗎?兩位演員爭相表示很重要!為此,《富都青年》還特地找來了拍過《夕霧花園》與《緝魂》的印度攝影師 Kartik VIJAY,他為片中演員的膚色設計搭配了人物主題燈色、進一步為角色定調。哥哥阿邦的黯然沈默影子感,弟弟阿迪的紅色血氣方剛,包括社工佳恩的光明清麗,與如父如母的 Money 姊的彩虹調性⋯⋯
不只如此,《富都青年》連鏡頭運動的速度與視角,也會隨著角色狀態游移。在一場阿邦和緬甸妹在社區住宅的樓梯口擦身而過的戲裡,儘管無法讓兩人像周慕雲與蘇麗珍在充滿情調的梯階上錯身,但那場戲仍然是浪漫的。尤其當阿邦走到自家門口,才發現女孩寫了一張小卡片給自己、回望向剛剛經過身旁的她,但伊人早已進門、獨留阿邦一人背影的時候,那份鏡頭的呼吸感已經與阿邦的心緒綁定合一,就算阿邦什麼都沒說,觀眾還是能感受到這男人內心的溫柔。
《富都青年》是一部再簡單不過,力量卻很強大的電影。吳慷仁與陳澤耀用獻出心臟的戮力做了角色故事演繹,為的就是透過作品,虔誠地和觀眾討論普世共通的家人之愛,以及大馬華人的基礎人權。電影 12/1 全台上映。
註一:後來,金馬執委會大會攝影師便移駕到了舞台側邊,確保了每位影人上台拍照時不會因為站在中間而遮擋住主視覺、得以與完整的金馬 60 LOGO 合照。是以後來影人有沒有意識到金馬 60 LOGO的存在也不太重要了。
劇照提供/甲上娛樂
攝影/白宸瑀
責任編輯/張硯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