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的武俠小說為全球華人製造了一種奇特的文化記憶。郭靖、黃蓉、令狐沖、任我行、韋小寶、岳不群、張無忌、喬峰等,都成了讓我們溫習華人心靈某些基礎結構的「原型性」人物;而倚天屠龍、華山論劍、葵花寶典、乾坤大挪移等,更是在強化華人才能深刻體會的某些文化符碼。
緣於這樣的「記憶」,而使一個人來到蘇州的六和塔下,很自然地想起陳家洛和乾隆在塔上的飯局,還有紅花會和清軍在塔裡的廝殺;走進雲貴苗疆,苗族公主任盈盈、擅長放蠱的藍鳳凰、東方不敗和令狐沖等很自然地浮現腦海;上了終南山,也不禁想要折入密林,去探訪小龍女和楊過朝夕相處的「活死人墓」。
「活死人墓」,就跟金庸的其他語彙般,具有讓人過目難忘的魅力。根據金庸的「說法」,一代人傑王重陽,在抗金失利後,憤而出家,自稱「活死人」,在終南山擴建了一座古墓,住在裡面,不肯出墓門一步,意思是「雖生猶死,不願與金賊共居於青天之下」。後來,他將這座「活死人墓」讓給了林朝英,林朝英創立古墓派,她對門下弟子的遺訓是「在這活死人墓中住過的人,誰也不許下終南山一步」,而且必須「摒除喜怒哀樂之情」。雖然李莫愁和小龍女先後都違背了教規,但「活死人」是什麼意思,而且很不好「當」,《神鵰俠侶》的看官想必都明白。
在《神雕俠侶》名滿天下後,總有人會「按圖索驥」,為小說尋找現實的藍本。不久前看到一則報導說,二○○四年在陝西戶縣召開的「重陽文化與旅遊發展研討會」上,有專家指出,位於戶縣祖庵鎮的重陽宮,就是全真派祖師王重陽早年修道和遺蛻之所,而「活死人墓」就在距重陽宮四、五里路的成道宮中,如今還有墓堆,前面還有碑石上刻著「活死人墓」幾個字。據記載,王重陽早期曾經在「活死人墓」中修煉兩年,還寫了一首《活死人墓贈甯伯功》七絕詩云云。也不知這是否就是金庸「活死人墓」的真實藍本。但我想重要的不是「墓」,而是「活死人」。
我倒是在清人葉廷琯的《鷗波漁話》裡看過一則〈活死人〉,大意是說某富家子弟得了癆疾,群醫束手,他遂買了數十種醫書,將自己關在一個房間裡,不與外界通聲息,衣服飲食均由家人擺在門下小洞。他也自稱「活死人」,默坐室中,倦則臥,醒則閱醫書,如此過了三年,一日破門而出,不僅癆疾全消,豐肌澤顏,而且醫理大通,竟成了遠近馳名的神醫。
長年居住在古墓中,摒除喜怒哀樂之情,不與外界通聲息,自個兒默默苦練神功,有朝一日出墓,美貌與武功立刻驚動天下的小龍女,似乎比較像這種意涵的「活死人」。那不只是雖生猶死而已,還有在孤絕的情境中砥礪自我的積極意思。其實,王重陽也是這樣的「活死人」。在這個意涵裡,「活死人」指的其實是人生的某個特殊階段。
為了光大金庸「武學」,我想再引進「活死人」的另一個意涵,它來自遙遠的非洲。非洲的某些土著認為,當一個人肉體死亡後,並不是馬上變成精靈或鬼,他還有一個特殊的過渡階段──依然活在活人的記憶裡;他的親友、甚至世人仍不時在回憶、談論他生前的種種,他「雖死猶生」,處於這個階段的「人」就叫做「活死人」(living dead)。只有還記得他、還在談論他的人也都(肉體)死了,那才是他「真正的死亡」,完完全全、徹徹底底地從這個世界消失。
就這個意涵來說,住過「活死人墓」的王重陽、林朝英等人,也都是金庸所營造《神鵰俠侶》那個世界裡的「活死人」,因為他們雖然作古多年,但他們的傳奇依然被那個時空中的江湖人物所談論、所緬懷。而連小龍女、楊過,還有郭靖、黃蓉、令狐沖、陳家洛、張無忌、任盈盈等,也都是另一種「活死人」,因為他們也依然被處於這個時空的、做為讀者的我們所談論、所緬懷(其實,這也是所有傑出小說家共通的地方)。
所以,對像我這樣的一個讀者來說,金庸就好比他筆下的王重陽,而他的武俠小說如同他所興建的一座宏偉、虛擬實境的「活死人墓」。因為,它讓我們對曾經出現在墓中的人物產生了記憶,並不斷地加以談論、緬懷。
歡迎光臨刊登我所有文章的個人網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