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能重新回到悲劇發生之前

與一對老友夫妻午茶後閒聊時，友人妻透露她的一位高中同學最近非常想不開，一直責怪自己當初如果堅持反對兒子買重機，他就不會參加車隊到處亂跑，結果在北宜公路奔馳時摔成重傷，脊椎受損，已經手術和躺在病床上好一段時間，醫師也不敢說能否完全復原，想到以後可能就此癱瘓，真不知道該怎麼辦。

聽了實在令人唏噓。好好的一個兒子，為什麼會發生這種讓母親如此懊惱、痛不欲生的悲劇？如果他不騎重機到處跑、如果自己當初堅決反對、禁止他去買危險的重機，貼些錢讓他買好一點的汽車，很可能就不會發生這種悲劇。「難道這一切都是我的錯？」這樣的想法一旦浮現，那就會成為纏繞在腦中、揮之不去的執念，讓人產生無盡的追悔與罪惡感，甚至比悲劇本身還讓人難受。

「如果我當時不要……那後來就不會……」其實是很多人都有過的想法，因為在人生的旅途上，總會遇到很多岔路，你選擇走某一條路，那就會出現不同的前景與結果。只是在多數情況下（特別是順遂時），大家都不會想太多，唯獨發生無可挽回的悲劇時，才會縈繞於心。但不管怎麼想破頭，怎麼悔不當初，也都於事無補，不僅改變不了過去，反而賠上自己的現在和未來。

真是「早知如此，何必當初？」但真的是如此嗎？近些年來，世界各地出現各種以「穿越」為主題的小說和電影，如《想見你》《提修斯之船》等，主角經由一種特殊的「時光機器」回到過去，改變現世難堪的命運或帶給自己的遺憾一個更理想的結局。這些看起來似乎只是想滿足自己「無法實現之願望」的夢幻，但它們可是有當代科學的理論基礎的。

根據理論物理學的說法，宇宙中存在著許多一般人用肉眼看不到、但卻客觀存在的「時空隧道」（黑洞就是其中之一），不少神秘失蹤的船、飛機、人等，很可能就是進入（或被吸入）這個神秘的「時空隧道」；將來有一天，人類也許能搭乘或透過某種「時光機器」穿越「時空隧道」，回到過去的時空世界中。遇到以前的自己和其他人。這個理論頗具吸引力，很快成為小說家和編劇放縱奇想的一個「科學入口」，讓人輕鬆地「回到過去」，去改變他想改變的事，為生命帶來一個更令人滿意的結果。

但理論畢竟只是理論，其中存在著一個難以說服人的「祖母悖論」：如果你回到過去，遇到年輕未嫁時的祖母，並因故將祖母殺死，那後來就不可能有你母親和你自己了。其實，更大的問題是：如果你回到過去，對未來世界局勢的發展具有關鍵性作用的人或事動了些手腳，那麼牽一髮動全身，整個世局也就不會是現在我們所看到的模樣了！

事實上，傑出的理論物理學家霍金在二○○九年就做過一個名為「時光旅行者派對」的實驗：他向全宇宙發布自己將舉辦「時光旅行者派對」的時間和地點（就在劍橋大學內），結果等了很久，連個「未來人的影子」都沒見到。霍金因此說，穿越「時空隧道」回到過去，在理論上看似可能，但實際上是無法做到的。

不過另有一個更玄妙的「平行宇宙」或「多元宇宙」理論，不僅能化解前述的「祖母悖論」，而且對人生關鍵時刻的抉擇與改變、阻止悲劇的發生、生命的本質等問題還能帶給我們更多元的啟發。

不少物理學家認為，世界其實是由無數個「平行宇宙」所組成，我們每一個人都同時「存在」於無數個「平行宇宙」中，根據量子理論，一個事件發生之後可以產生不同的後果，而所有可能的後果都會形成一個宇宙，所以，我們在不同的宇宙中也可能因不同的選擇而有著不同的「人生」。在這個宇宙（世界）裡，你祖母、你母親還有你都好端端地存在著；但你祖母在年輕未嫁時被人（或你）殺了，那是發生另一個宇宙的事，在那個宇宙裡，你母親跟那個被殺的女人有親戚的關係；而在另另個宇宙裡，你祖母、你母親還有你又有著不同的故事。

最近在Netflix看到一部十集的《假使沒遇見妳》，就是透過「平行宇宙」來探討愛情、親情與人生悲劇的西班牙影集，花了近十個鐘頭看完，心中頗多感觸，對上面所說那位看不開的母親的心結，也可提供一些紓解：

巴塞隆納的中年男子愛德華有個還算美滿的家庭，某天下班回家後，因小事和摯愛的妻子艾莉莎發生爭吵，也和正值青春期的女兒和兒子不對盤。艾莉莎說她的老爺車有毛病，希望明天能開愛德華的好車載兒女去學校，但愛德華以必須開車到外地洽公拒絕，夫妻倆直到上床睡覺都還怒氣未消。結果，隔天一早，艾莉莎的老爺車在半路拋錨發生車禍，她和兒子、女兒死於非命。噩耗傳來，愛德華恍如聽到晴天霹靂，整個生命被震得崩解破碎。

接下來幾天，愛德華茶飯不思，也不睡覺，整天呆坐，兩眼空茫，對來悼念的親戚的慰問置若罔聞。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如果我那天不和妻子吵架，把我車子的鑰匙交給她，讓她開我的車子載孩子去上學，就不會發生這個悲劇。一切都是我的錯！我真是後悔莫及啊！」想不開的他最後來到一個陸橋邊，正準備跳下鐵軌自殺時，被一個老婦人即時抓住，將他搶救了回來。

老婦人自稱是從美國退休來此的埃佛勒斯博士，覺得愛德華很適合當她所做實驗的受測者——只要在手肘套上一個螺旋狀的鐵環，經過簡單操作即可進入另一個平行宇宙中，然後再返回。愛德華覺得自己已無可損失，在姑且一試後，果然進入一輛疾駛的火車中，然後火車好像撞上什麼東西而剎車停了下來，他好奇下車查看，看到的竟然是已經被撞得支離破碎的自己的屍體，原來在另一個宇宙裡，他從路橋上跳下，就真的被撞死了。

隨後，愛德華急著進入另一個他真正想去的平行宇宙中：在那個世界裡，剛好是意外發生之前的深夜，他命令猶豫的愛德華將他車子的鑰匙放到熟睡的妻子艾莉莎手中。第二天早上，他躲在車庫看著艾莉莎終於改開他那部好車，放下心中巨石的他高興得摟抱、擁吻大惑不解的妻子和兒女，說他是多麼愛他們。誰知道不久又傳來噩耗，開好車的妻子還是發生車禍，母子三人同樣慘死！愛德華不僅再度痛不欲生，更被岳父指責為什麼要讓艾莉莎開他的車，懷疑他動手腳讓剎車失靈，才會使

他們母子三人死於非命！結果情況反而變得更糟。

即使你回到過去，提前做一些改變或防範，但悲劇還是會以另一種方式出現，難道命運真的無法改變嗎？艾莉莎母子三人一定要死於非命嗎？於是他又請埃佛勒斯博士施法，讓他進入另一個更早的平行宇宙——愛德華和艾莉莎還未認識的大學時代：讀經濟系的愛德華和讀藝術系的艾莉莎因為參加歌唱徵選而結緣，唱歌的艾莉莎與彈吉他的愛德華兩情相悅，關係越來越親密；來到這個宇宙的愛德華（大叔模樣）認為只要阻止他們繼續交往，男婚女嫁兩不相干，那艾莉莎後來就不會發生母子三人死於車禍的悲劇。他的出現及阻擾，讓正值青春年華的眾人感到大惑不解，但就在他和艾莉莎懇談，勸她離開愛德華時，憤怒的愛德華騎著單車狂奔而來，結果竟被一輛汽車撞死，當場死於非命。

這樣的悲劇雖然跟原先的悲劇截然不同，但目睹自己在另一個世界被車子撞死，卻也是愛德華難以承受的。接下來，在隨後的「穿越」或者說在不同的「平行宇宙」裡，「今之大叔」愛德華又目睹或聽聞了更多讓他難過的訊息，年輕的愛德華和艾莉莎真摯的愛情也發生了變化：當艾莉莎向愛德華透露她已經懷孕的消息時，愛德華的反應並非興奮莫名，而是錯愕，甚至懷疑孩子是不是他的？因為在這個平行世界裡，艾莉莎和她的歌唱老師走得很近。心情低落的愛德華去找兩人的共同朋友克拉拉尋求慰藉，而艾莉莎則去找歌唱老師陪她去墮胎。

愛德華騙父母說艾莉莎要和他們一起去度假，結果被艾莉莎憤怒拒絕。當愛德華單獨載著父母去度假時，又發生車禍，父母當場死亡，愛德華則變得不良於行，然後他和克拉拉結婚，並生下一男一女，發誓終生不願再見到艾莉莎。擺脫掉愛德華的艾莉莎隨後成為知名的歌手，作風大異於前，「今之大叔」又和她重逢，艾莉莎知道他就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另一個愛德華，難忘舊情的她希望他能帶她走，但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愛德華卻已顯得興趣缺缺。

一直像個神祕老婦的埃佛勒斯博士，對愛德華的關心讓人越來越感到異乎尋常。在最後一次穿越時，愛德華要求希望能進入一個由艾莉絲主導的平行世界裡。當他進入那個世界後，看到了不一樣的艾莉絲：她並沒有遵照病危母親的期待去讀藝術系，而是照自己的興趣去念科學系，在大學時代，艾莉絲還是和愛德華因為對音樂的喜好而結緣，並成為情侶。但艾莉絲因在物理方面的傑出表現，而有機會到美國加州大學的柏克萊分校深造，她毅然決定前往。在美國雖然還一直和愛德華保持聯繫，但也向他暗示以後聚少離多，不如及早分手。愛德華卻對她戀戀難忘，還給她一個綽號「埃佛勒斯」（聖母峰名，意思是祝她成為頂尖的女中豪傑）。艾莉絲也因此成了埃佛勒斯博士。

在得到博士學位後，兩人又重聚，艾莉絲主動提出想和他結為夫妻，前提是愛德華能忍受她必須經常到世界各地開會，而他要當個在家照顧小孩的家庭主夫。愛德華都答應了，於是兩人步上紅毯。十六年後，艾莉絲榮獲諾貝爾物理解獎，愛德華帶著女兒和兒子隨同愛莉絲到瑞典斯德哥爾摩領獎。會後，一家四人原本要到餐廳慶祝，但艾莉絲卻因瑞典王后的邀約而單獨留下來。結果，愛德華父子三人的座車因受到恐怖攻擊而爆炸，當場慘死，讓目睹悲劇的艾莉絲（埃佛勒斯博士）痛不欲生。最後謎題揭曉，原來愛德華所遇見的神祕老婦就是從另一個平行宇宙穿越過來尋找亡夫的艾莉莎。影集結尾，中年的愛德華和年邁的埃佛勒斯博士手牽手，背對著鏡頭坐在海邊，無語望著前方的茫茫大海，不知是歡喜還是惆悵。

在看完近十個鐘頭的影集後，我的心情就好像一口氣讀完《前世今生》這本談輪迴轉世的暢銷書時的感覺：今生的一對男女及他們周邊的相關人士，在不同的世界裡一再搬演著不同的人生劇碼，只是一個是垂直輪迴（前世今生），一個是平行宇宙（假使沒遇見妳）。雖然還不知道是否真實存在，但當原本唯一可見的今生被演繹成無數可能的人生時，卻讓我們有了不同的感受：

它一方面讓我們看到了關於愛情、親情、悲劇更豐富多樣的面貌，一方面卻也讓我們的感受變得更複雜（在另外的平行世界裡，愛德華和艾莉絲都另有所愛，愛德華的母親和艾莉絲的父親在喪偶後原本都對亡夫與亡妻戀戀不忘，但在另個世界裡卻愉快地成了恩愛夫妻）。

在平行世界的無數人生裡，我們和配偶、父母、子女、朋友、同事間有著不同的酸甜苦辣，我們這唯一可見的人生（今生）在無形中被稀釋了，而我們今生所具有的愛情和親情不僅被稀釋了，而且變得複雜多樣，它們不再那麼唯一、那麼單純、那麼讓人癡迷、那麼讓人痛不欲生，「如果我當時不要……那後來就不會……」的悔恨與罪惡感也因而可以得到緩解，因為所謂「愛情」「親情」「悲劇」「命運」或「人」，永遠不再像我們原先認為的那樣單純、那麼一廂情願。

也許在平行宇宙裡無數人生，就像一場又一場的夢，不能說純屬虛幻，但也難以說就是真實。不過如果我們能像看電影般以類似「全知」的觀點來看待身邊的人，曉得自己的妻子和兒女不久就會因車禍而慘死，自己的兒子幾個月後就會因摔車而癱瘓，自己的父親幾年後就會因心肌梗塞而猝死……身邊的每個人或早或晚都會因各種原因而死，而我們又無法改變這樣的命運時，那唯一可做的也許是趁「大家還活著」的短暫而美好的時光裡，彼此好好珍惜，好好相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