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高棉人一起工作生活,不用多久就會聽到他們說〝ខ្លួនទីពឹងខ្លួន〞(自己靠自己);而且慢慢還會發現,其實聽到的頻率還滿高的。
更有意思的是,高棉人說〝ខ្លួនទីពឹងខ្លួន〞(自己靠自己)的時候,很少是心平氣和、不疾不徐,多半是情緒飽滿、所懷萬端,差別只在內隱和外顯的程度。這些錯綜複雜、毫不掩飾的kimochi裡,看得出來有自豪、有自憐、有慨歎、有飲恨、也有憂憤;說的人說這話時的臉部肌肉加肢體語言,很清楚讓人知道他在發洩、在勸勉、在提醒、在告誡、也在一錘定音當庭宣判。
很長一段時間我納悶不解:集體主義(Collectivism)靈魂、侍從主義(Patron-Client System)精神的高棉文化,依靠群聚、仰賴團體,看不起落單、無所不揪團,一定要គ្នាច្រើនបានស្បាយ។ (人多才快樂),安全感和歸屬感的建立、甚至快樂的泉源,都必須在群體裏才找得到,怎麼會把這麼高舉個人主義的獨行俠宣言奉為圭臬?!更匪夷所思的是,〝ខ្លួនទីពឹងខ្លួន〞(自己靠自己)高棉人不是拿來說嘴、當口號喊喊、或是用來強嘴、逞口舌之快,而是滲透肌理、刻在腦子裡,不掉漆、不灌水,身體力行,還當傳家寶、代代相傳。這些矛盾和弔詭,滋養激發我裡面的好奇蟲,讓我坐立難安!不得不梳理脈絡、盤點前後,為了一窺究竟、 探所以然。
要認識柬埔寨,最好能知道為甚麼高棉人這麼強調〝ខ្លួនទីពឹងខ្លួន〞(自己靠自己)。
很久很久以前,〝ខ្លួនទីពឹងខ្លួន〞(自己靠自己)的概念,搭了佛教的順風船,進口高棉文化生活圈。果然是「請神容易、送神難」,佛教在柬埔寨賴著不走、大喇喇「既來之、則安之」,光陰似箭、一眨眼落地生根,戲棚下待得夠久,瓜熟蒂落是早晚的事。
佛教在柬埔寨其實後發先至,拔頭籌的是印度教、也叫婆羅門教。所以,柬埔寨的主流宗教不是萬世一系,而是幾番更替。輪到佛教當家的時候,大乘佛教旗開得勝,系出同門的小乘佛教,也稱南傳佛教、或上座部佛教,後來篡位成功、取而代之。至於怎麼會從大乘變成小乘的呢?得從佛教教義說起。
佛教教義從生死輪迴的宿命出發,北傳的大乘佛教主張博愛大眾、普渡眾生;南傳的小乘佛教強調獨善其身、自力更生。普渡眾生確實心胸寬大,可是沉甸甸的擔子,試過的人都知道那滋味!那個累!獨善其身、相對輕薄短小,追趕跑跳、省力不少。不求度人、只求度己,顯然更親民、也更受用。累趴了的高棉人眼睛一亮、士氣大振,見機不可失,無縫接軌、從大乘跳槽小乘,反正都姓佛教,還是自家人,沒有欺師滅祖、離經叛道的罪名控告。
從十三世紀到今天,南傳佛教無疑是柬埔寨最資深的主流宗教,神明教理滲透浸潤高棉文化,細熬慢燉,可入味了!影響深遠、自不待言。二十世紀制定憲法,設立國教,南傳佛教眾望所歸,成了柬埔寨王國的國教,側室化身寵妃、寵妃成了正宮,南傳佛教在柬埔寨的地位一步登天,堂而皇之、唯我獨尊。實至則名歸,名正則言順,高棉人從此理直氣壯自稱佛教徒,托國教的福。
再回到〝ខ្លួនទីពឹងខ្លួន〞(自己靠自己)的鄉野奇談:儘管因緣有別,可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因果觀,是永遠的王道,沒有求助或代贖的旁門走道,唯一正解就是好漢做事好漢當,好壞都自行承擔。各憑本事行善積德,前世囤積的罪孽業障、攢下的恩德福報,可以功過相抵,可以將功贖罪,今世結算如果有餘額,還可以當來世的預付卡。每個人都可以不受別人脫累、不靠別人施捨,親手打造自己的未來。「明天會更好」的希望大爆棚!高棉人趨之若鶩,再有回不去了。
沒有陳義過高,只有實用性更高,舶來品成了原生種,溯嘴的順口溜、又潮又夯,高棉人朗朗上口〝ខ្លួនទីពឹងខ្លួន〞(自己靠自己),耳濡目染、一代又一代。
上世紀七零年代,共產主義在中南半島所向披靡、橫掃千軍;赤化的劇情高潮迭起,不意,亮點高峰落在柬埔寨。
紅高棉執政期間 (1975.04.17-1979.01.07),師法中國「文化大革命」,在柬埔寨上演〝高棉人趕盡殺絕高棉人〞的世紀慘劇!腥風血雨的赤棉統治,人人命在旦夕,唯一死刑的罪名、隨時降臨,雪上加霜的是,自保尚且無能為力,還要小心暗箭殺人,因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昧著良心說話做事,彷彿天經地義,為了救自己、不惜害別人,無所不用其極,因循苟且、但求偷生。畢竟好死不如賴活!這種情況下,人命如草芥、一視同仁,所有人都是被害人、也都是加害人,救不了別人,也幫不了別人!這時候已經不關南傳佛教的事,因為共產主義的無神論,容不下任何宗教信仰和神明,迫於形勢比人強,〝ខ្លួនទីពឹងខ្លួន〞(自己靠自己)是一定要的!只是不再是入門版的〝自立更生〞,而是進階版的〝自力救濟〞。
將近半世紀前的事,倖存者追溯既往,「轉型正義」的話題暫且擱置,「集體性後創傷症候群」(Collective Post Trauma Syndrom Disease) 的療癒按下不表,虎口餘生的天選之人,唯一心得:道德、良心、人性、溫情都缺席的年代,要活著,只能〝ខ្លួនទីពឹងខ្លួន〞(自己靠自己)。他們堅心相信、他們忠誠實踐。他們是〝ខ្លួនទីពឹងខ្លួន〞(自己靠自己)的見證人和傳教士,終其餘生、告誡子孫,沒有天助、沒有人助,只有自助〝ខ្លួនទីពឹងខ្លួន〞(自己靠自己)。耳提面命,一代又一代。
聯柬前的柬埔寨和聯柬後的柬埔寨,有什麼不同?
這個問題拿來問聯合國,當然內舉不避親,非得誇誇維和部隊的豐功偉業、卓越貢獻:史上第一、也是史上唯一,聯合國接管一個獨立國家的運作,讓四分五裂的柬埔寨,成功舉行第一次全國選舉,成立民選政府、制定憲法,正式加入民主國家陣營,踏上和平穩定的起點。
聯柬確實功力強大,逾兩萬名聯合國工作人員,駐柬十八個月的營運支出,超過十六億美元,從先遣部隊到最後撤軍的總支出,共計三十億美元;而當時高棉人平均每天支出不到一美元。聯柬用錢,開了高棉人的三觀: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更是徹底顛覆高棉人的金錢觀。
回到前面的問題,同樣的問題拿來問高棉人,他會告訴你:聯柬前,高棉人說「金錢不是萬能,沒錢萬萬不能」;聯柬後,高棉人改口「金錢就是萬能,有錢無所不能」。
新政府想方設法脫貧致富,不擇手段讓小部份人先富起來;官方帶頭示範,一切〝向錢看〞,雖然加速貧富懸殊、擴大城鄉差距,增加法治和治安的挑戰,卻也給「有為者、亦若是」的期待和動機。
金錢至上、利益掛帥,自己的錢、自己賺,甚麼的主詞都可以是我們:我們家、我們鄉、我們村、我們...,可是錢的主詞一定是我,我的錢。人人都是金錢玩家,欠錢決不可恥、而且有效。想要脫離寄生下流的無底坑,力爭上游只能〝ខ្លួនទីពឹងខ្លួន〞(自己靠自己),因為只有〝ខ្លួនជាទីពឹងរបស់ខ្លួន〞(自己是自己的倚靠),一方面是沒有別的可以靠了,另一方面是別的都靠不住。脫貧致富、力爭上游,〝ខ្លួនទីពឹងខ្លួន〞(自己靠自己),像咒語、像心戰喊話,口誦心維、耳熟能詳,一代又一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