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鄉音》（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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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堂課是她最難受的一堂課，整個人像是被撕成兩半，不知道該留哪一半，該棄哪一半。

她想要說這塊島是她的祖地，可是，她的血液讓她緘口。

好像血液中沒有本省的因子，就沒有資格說自己是台灣人。

她懷著困惑回家問父親，究竟老師說的是不是真的。父親告訴她，當時不論本省外省，都有人受害受傷。當時他的鄰居阿姨的女兒，當時才二十多來歲；事件才發生之後，她走在街上，卻莫名被人按住，說她是外省人，不由分說地灌她汽油。還好旁邊有好心本地人，搶了下來送醫院洗胃，可是身體從此就壞了。

聽著這一段，她緘默不語。父親又說道：「我的爺叔在白色恐怖也遭了殃啊。他當時俊逸瀟灑，幽默風趣，學生們都喜歡聽他上課。他愛說笑話，結果被同事告了密；某天去教課後，就再也沒回來過。真急死你的爺爺了，找了幾天找不著，最後託有關係的人，才知道他被關了起來；不知使了多少勁，才把你叔公保出來。出來後，我的爺叔身體就大不行了，年紀輕輕就走了。」

從此，小桑對省籍之分悄悄上了心。並非攢仇懷恨，而是有點小心翼翼。可是，令她不知所措的小小處境，越來越常發生。明明小學的時候，沒人在乎過她的口音；不知為何，越長大，說她「大陸口音」的同學開始多了起來。

「台灣人就要會講台灣話啊。」雖然大家都是玩笑帶過，沒有惡意，可她心裡實在不太好受，老被針扎了一下那樣。

更不知所措的事來了。校合唱團要比賽鄉土歌謠。偏偏帶團老師不選客家語，選得是閩南話。

大部分學生家裡的長輩們之間說閩南語，卻和孩子們說國語；因而閩南語不在行的學生，不在少數。小桑暫時安了心。

在火速地過完歌詞後，老師向合唱團學生們說：「這些閩南語歌詞，你們就回家問一下自己的爸爸媽媽，或是阿公阿嬤。真的不會，就留下來。應該沒人吧？」大家紛紛說好，忙著收拾東西下課，老師也回到辦公桌去處理文件。

除了她。

她紋風不動坐在椅子上，等團員們都離開教室後，才鼓起勇氣問老師：「老師，妳可不可以教我歌詞。我不會。」

老師稍稍驚訝一下，說：「你爸媽不會說？」

「不會。」

「那問你的阿公阿嬤就好啦。還是說他們不在了？」

「他們也不會。」

老師抬起頭，驚訝說：「妳是外省人喔？」像是看稀有動物一般。

「嗯。」這一聲嗯，嗯得非常艱難。

「眷村？」

「不是。」

於是，她花了整個午休，用注音符號標註每個字該怎麼發音。

雖然閩南語的發音她實在不在行，乾淨的歌聲倒讓她一路唱進了高中校合唱團。

在那兒，又遇上了鄉土歌謠比賽。

在這塊土地上生長，終究逃脫不了這裡的方言。

這一回，合唱團老師可沒那個時間一一教她歌詞怎麼發音。 一切，都假設所有人都會。

該慶幸自己夾在中間，唱第二聲部，歌詞發音可以打混過去，只要音準不走。不過，總有那一兩次，老師叫個別學生單獨清唱指導。

「妳的發音不對。『白牡丹』的發音不是這樣。」老師笑笑地說，但臉上顯露出不耐煩，畢竟指導五六十個團員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白牡丹～」她絞盡腦汁模仿發音。「不對不對！」老師已經快沒耐性了。「牡丹那兩個字不是這樣發音的。妳家裡沒人講閩南語喔？」

她有點羞赧回答：「沒有。」

老師問：「妳家外省人喔？」

「對。」

好在老師沒有繼續糾結歌詞發音，忙著糾正其他團員的音準去了。生平第一次，她終於明白什麼叫做混水摸魚，心中好笑又有點點苦澀。靠著自己不錯的音準，搭配著混得過去的閩南語發音，順利地合聲完「白牡丹」。

又好在，第二首「丟丟銅仔」的重頭戲全在第一部，她所在的第二部和第三部完全充當火車的「活活活」聲音，順順利利用聲音送走火車，穿過山洞，穩穩進站。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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