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康子為竊盜案件所苦,就教於孔子。沒想到孔子根本不留情面,矛頭直接指向季康子:「苟子之不欲,雖賞之不竊。」閣下的慾望如果少一點,即便懸賞要求百姓偷竊,恐怕也不會有人動心吧?
人性向來如此,「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矣。」一旦坐擁大位,個人的好惡動見觀瞻,影響之大之廣,往往超過想像。《韓非子》乾脆列舉歷史實例作為佐證:
「故越王好勇,而民多輕死;楚靈王好細腰,而國中多餓人;齊桓公妒而好內,故豎刁自宮以治內;桓公好味,易牙蒸其子首而進之。」
越王勾踐為復國雪恥,張揚武勇的價值,百姓因此勇於拚命赴死。楚靈王偏好細腰,「楚腰纖細掌中輕」變成朝野共同的審美追求。齊桓公既愛女色,又恐後宮混亂,豎刁就自行閹割為桓公統理後宮;酷愛美味的桓公不曾嘗過人肉,易牙便宰了自己兒子作成盤中飧。
大權在握,總有奸佞不惜泯滅人性以迎合。等到權力到手,猙獰的本來面目露出,曾經拱手讓出權力的國君再怎麼悔不當初,也無濟於事。管仲死後,齊桓公寵信幾位悖反人性的大奸,最後是在大權旁落後孤獨死去。
管仲健在時,曾經成功扭轉朝中的歪風。
齊桓公私下對管仲發牢騷,齊國資源有限,大臣衣食車馬如此奢侈,寡人實在看不下去,如果明令禁止,行得通嗎?
管仲便說了,君上嗜食什麼,朝臣也會跟著大啖;君上的穿著,引起臣下爭相模仿也是理所當然。但看君上的飲食服飾,便知臣下的衣食為什麼是如此這般。君上如果不願臣下奢靡成風,最好的對策就是從自身做起。
齊桓公點頭稱是,日常穿著從此改易。一年過後,齊國風氣丕變,一改而為崇尚儉樸。
正己乃所以化人。改換朝風,端正民俗,在上位者未必需要振臂疾呼,只須默默實踐,日久必然有功。
關鍵只在正己。
勤於請益夫子的魯哀公和孔子有過一段問答,其實是從一個八卦開始。
魯哀公問道:寡人聽說有人健忘到一出門就忘了自己有老婆,真有這回事嗎?孔子回說,這還不算過分,還有更厲害的,不但老婆忘了,連自己都給忘了。
連自己都給忘了?居然會有這種事?這下可勾起魯哀公的好奇了,追著孔子問個仔細。
孔子說:史冊有載,論富論貴,夏桀都在頂尖,貴為天子,富有天下,結果呢?把祖宗家法拋諸腦後,成日忙於飲酒作樂,朝中奸佞小人當道,徹底的黃鐘毀棄,瓦釜雷鳴,最後身死國亡。這是徹底的忘了我是誰呀。
孔子日常教學,其實極少提及反面的例證,多半以正面的人物作為學子的典範,與當代的正向心理學相似。夫子教弟子張開一對清明眼,這雙眼看人,看的全是正面、光明面;轉而看向自己,那就得看負面、陰暗面。
同是一雙眼,看人看己兩樣情。可如此觀看,成就的必然是自己。
不消說,孔門大賢顏回是把夫子教誨完全內化的。有一回聽著來訪的叔孫武叔滔滔不絕地臧否時人,全數聚焦於別人的過錯。顏回靜靜地聽了好一會兒,終於按捺不住,打斷武叔的話頭:
閣下專程來訪,想必是有意從顏回這裡學習些許夫子的教導吧?夫子說得很清楚,議論別人的是非,絕對起不了抬高自己的作用;光說別人的不是,也無法導正自己。真想成為有德君子,該做的只是認真對治自己的過錯,而不是拿了刀斧猛砍別人的傷口哪!
「攻其惡,無攻人之惡。」願意直面自己的缺點,正己之後自然有化人的功力,遠勝抓緊他人的毛病大刀闊斧,既治不了別人,又傷了自己。
《廿字真經讀經筆記》-42。釋「曰德曰正」的「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