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 2023 年《可憐的東西》(Poor Things)宴會上充滿野性張力的那一支舞,艾瑪.史東在尤格.藍西莫導演的新作《憐憫的種類》(Kinds of Kindness)結尾,再度跳起了釋放肢體的扭曲舞姿,但這一回,她不是舞向爽快的自由,而是充滿黑色幽默的慘劇。如果將《可憐的東西》視為一部女性解放、成長之癲狂與勝利的科幻童話,那麼《憐憫的種類》幾乎是它的悖反──三聯式的現實寓言,每一則都呈現了人類對於屈從權威的迫切和渴望,其瘋狂更甚於追逐自由。
尤格.藍西莫的電影向來以怪誕詭譎的風格,凸顯權力宰制的壓抑與荒謬,從《非普通教慾》、《單身動物園》、《聖鹿之死》到《可憐的東西》皆是如此。這些故事構建在非常態的運作規則之上,將現實世界中的特定現象或底層邏輯推展至極端,試探人們身在其中的行為反應,如同一次次社會與人性實驗。今年的《憐憫的種類》也不例外,但這或許是導演最具有寫實色彩的一部作品,不僅在紐奧良開放的街道和現代建築中取景,採用更多自然光、較少魚眼和誇張的鏡頭,三段主旋律相似、關聯性不強的短片形式,由同一組演員在各故事裡穿梭飾演不同身分角色,亦如同反映職場、家庭和信仰團體現象的社會切片,很容易引起現代人的共鳴;不過,雖然加入了群交、食人、半神等魔幻元素,倒不至於驚世駭俗,而是帶來豐富多義的詮釋角度。
這樣的寫實基調,更展現於片中對人性與人際角力的刻劃。在《非普通教慾》、《單身動物園》和《聖鹿之死》裡,世界冷冽而絕對,有些人嘗試衝破權力框架與束縛,只是後果不堪;在服膺體制與奮力反抗之間,沒有誰能有更好的結局。而《可憐的東西》的童話感,不僅來自畫面風格和貝拉作為女科學怪人的設定,也因為她那毫無心理矛盾、全然置身於道德禮教之外、澈底實現自由與自主的女性形象,幾乎是現實中不可能成真的幻想。相對之下,《憐憫的種類》為權力操控者戴上良善友好的面具,被操控者與之抗衡的力量則虛弱疲乏,偶爾升起的良知與憐憫之心,亦轉瞬即逝;甚至被更強烈的悔意和惡意反撲,終究甘願奉獻於自身信服的掌權者,這是之前作品未曾聚焦過的面向,卻是我們自身或周遭人們的真實寫照。
比起追求自由,個人活在社會結構裡更普遍的狀態其實是「逃避自由」──這是人本主義哲學家、精神分析心理學家埃里希.佛洛姆(Erich Fromm)的犀利洞見。電影第一個故事,傑西.普萊蒙飾演的羅伯即是此狀態的絕佳範例。十年來他依照上司雷蒙(威廉.達佛飾)的每一個細節指令行事,從而過著優渥的生活,直到他良心不安,拒絕了殺人指示。忽然重獲自由但失去一切(除了豪宅和車)的羅伯沒有勝利感,只有隨即湧現的焦慮與無所適從,還發現另一位神秘女子(艾瑪.史東飾)取代了他的位置,讓他不顧一切將鼻息尚存的 R.M.F 反覆輾死,痛哭著回到雷蒙及其女伴的懷抱。
雖然羅伯有明顯的物質與自利原因趨使他長期聽命於上司,但對權威的服從與依賴,從來就不僅是出於追求個人利益的理性考量,而是必然涉及心理層面的需求──除了需要親密關係,例如能否挽回妻子、或雷蒙情緒勒索聲稱的「愛」,還有更本質上的,人類對於安全感、擺脫孤獨、與世界產生獨特連結的欲求。佛洛姆在《逃避自由》一書中分析:現代社會高舉的個人自由,一方面使個人更加獨立、自主、具有批判能力,卻也同時讓人感到孤立、疏離、恐懼和無能為力,因此更容易欣然把自己交付給新型態的權威。
另一方面,當人們將焦點放在擺脫外在力量如威權體制、父權結構對自由的限制時,往往忽略了人心的內在侷限與恐懼,第二個故事就有這樣的意涵。片中主角並未處於顯見的外在力量宰制中,可是,當莉茲(艾瑪.史東飾)從海上失蹤歷劫歸來,陷入被害妄想的丹尼爾(傑西.普萊蒙飾)不斷懷疑眼前的她不是真正的妻子,甚至要求莉茲切斷手指、挖出肝臟以證明自己的愛,而她竟也真的照做了。這其中的意涵,遠不止家庭內女性對男性或父權的順從,或為了愛與被愛付出所有。艾瑪.史東在這個故事裡展演的女性形象,前半狂野、後半任由丈夫予取予求,有著斷裂式的轉變;結尾並存著死去的莉茲、與敲門進來擁吻丹尼爾的「真正的莉茲」,更讓一切虛實難辨。
在我看來,莉茲漂流在荒島、甚至必須食人為生,可說是消極意義上的、不受干涉的自由,同時極端具象化了隨之而來個人需要面對的孤立與渺小無依。因為活過這樣的噩夢、再也不願經歷第二次,所以只要能重新與人產生緊密連結,即使要犧牲自主與自我的完整也在所不惜。這幾乎演變成受虐傾向──施虐的丹尼爾逼迫妻子遭受苦痛且無法自衛,這是對一個人最大的權力施展,但其實,就心理意義而言,受虐與施虐「都是為了幫助個體逃避無法承受的孤獨感與無力感」。或許,丹尼爾在妻子失蹤期間也被恐懼和無助感吞噬,只能透過妄想和施虐重拾尊嚴與安全感,終致悲劇。
第三個故事則是關於邪教,逃避自由、渴望服從的一切分析都能完美應用其中,而教團內的儀式、教主荒唐的性愛要求、教徒的狂熱與奉獻,我們也時有耳聞、不算陌生。這個故事最精彩有趣的是黑色幽默不斷,以及一個個鮮活的女性角色,尤其相較於前兩則故事,女性多以伴侶和配角的姿態來服務/服從於男性主角,來到這裡,班底中的各個女演員終於能更奔放地發揮。瑪格麗特.庫利飾演的雙胞胎姊妹個性迥異,妹妹為了成全半神傳說,剛烈地跳進無水的泳池一頭撞死,姊姊露絲則將治癒傷亡的能力都運用在動物身上,被人綁架要奉她為神之際卻慘死,彷彿一旦人為介入,世界便再也容不下真正的女神。周洪詮釋的女教主散發內斂祥和之氣,同時又以舔拭教徒的汗來分辨並宣布對方是否受到汙染,詭異又自然地展現了女性掌權的風格──表面柔順安撫,決斷力道卻篤定而不容置疑。
而最亮眼的,仍屬主角艾瑪.史東,她飾演的艾蜜莉信奉邪教,卻也放不下對女兒的掛記。縱然邪教荒謬,其中的拉扯卻被演繹得宛如「衷於自我」和「顧念家庭」之間的細膩兩難,以至於後段被逐出團體時她的崩潰與不擇手段、乃至撞車害死露絲,好笑之餘,也讓人忍不住對她產生同情和認同,進而懷疑我們認定為出於自由與自我追尋的那些信念和目標,是否其實也順服、屈從了社會上某些邪教式的觀念灌輸?而費盡心血換得的成就到頭來一撞就碎,除了自己,無人哀號。
此外,艾蜜莉與教主和丈夫的性愛,前者是信仰操縱下的自願奉獻、後者是違反意願的下藥性侵,都是自主解放的相反,鏡頭也都拍得令人不適。對比而言,《可憐的東西》裡的貝拉以對性愛和世界的狂放探索表現了女性最爽朗明亮的自由模樣,卻難免落入單一和刻板化,而《憐憫的種類》中多重面貌的女性形象,處處受到侷限、牽制與屈就,不再令人歡欣鼓舞,卻也為我們留白了更多元的反思和想像。
電影名為《憐憫的種類》,可是片中沒有描繪太多良善和憐憫,反倒充滿卑微或可笑的醜態,大概是一種諷刺。但我想,這些故事十分去脈絡化,如同新聞與社會事件的片面,而如果我們能以「kinds of kindness」──各種較為善良、好意的方式理解這其中的人性弱點與複雜,釐清「自由」的雙面刃性與「屈從」的心理欲求,或許才有機會跳脫故事揭示的扭曲與破碎。
全文劇照/IMDb
責任編輯/黃曦
核稿編輯/張硯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