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in醬,我想邀請你來我家玩!你9/15那天有空嗎?」
幾天前收到一則訊息,來自我在日本的sharehouse室友Misato——正確來說,應該是前室友。她十月就要出發去奧地利打工度假了。為了在出發前多陪陪家人,上個月搬回了老家佐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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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和Misato見面的場景我還記得非常清楚。
那是去年一個艷陽高照的九月某日中午。我剛飛到日本,拎著兩大卡皮箱從福岡機場抵達佐世保。
Misato穿著拖鞋從我們位於山坡上的sharehouse走下來。從車子可停靠的路邊到我們的的屋子之間,是一段約兩百公尺的之字形上坡階梯。我們費了一番好大的力氣,又拉又推,才終於把我那三十幾公斤的行李全部拽上去。
任務完成,兩人站在屋外喘氣。我看著滿頭大汗、雙頰漲紅的Misato,心中感到很不好意思。第一次見面就這樣麻煩人家。她也雙手叉腰看著我,似乎想說些什麼歡迎的話,但整個人還在狂喘狀態。結果兩人不約而同噗哧笑了出來——我們甚至都還沒好好向對方介紹自己的名字!
我心想,哈,這還真是個有意思的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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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Misato家玩的日子很快就到了。
我抱著雀躍的心情跳上前往佐賀的火車,心情就像是要去遠足的小學生。「我在車站南口等你唷!我開白色的車。」Misato傳來訊息。
和多坡的長崎相反,佐賀有很大一部分是平原。「這裡的蔬果都很好吃!雖然說到盛產農作物的地方,大家可能第一個會想到的是北海道。但排名第二的大概就是佐賀了!」
我們沿著平坦的公路直駛。今天天氣真好。
「今天呢,先帶你去吃一家很~好吃的蕎麥麵。然後再去一家我很喜歡的手抄和紙工房。結束後我們可以一起去泡溫泉!我有回數券可以用,嘿嘿!然後晚上回我家,我媽他們已經在準備壽喜燒了。」Misato向我報告今日行程。
「我們家從昨天就開始在大掃除。他們都超期待見到你的!特別是我爸!他可能很期待跟你聊天,哈哈。這還是我們家第一次接待外國人。」
哎呀我真的是,何德何能。
店內麵條使用的蕎麥由店家自栽,是當地特有的品種「北山蕎麥」,順利的話每年可採收四次。想品嚐麵的原味蕎麥香,第一口先沾鹽。
這鹽不是普通的鹽,是產自義大利西西里島的鹽。店家網頁上寫,這鹽最能帶出北山蕎麥麵的甘甜香氣。
我們在店外候位的時候,我向Misato說起最近工作和生活上迎來的一些意想不到的機會:學校問我有沒有興趣在文化祭辦個攝影展、還有經營民宿的日本朋友詢問我能否擔任家教幫他練習英語會話等等。
「哇Min醬,我真的、真的為你感到很開心耶!」她整個人比我還興奮,「我是不是之前跟你說過,我覺得你有好——大的潛力!」
「那個家教,你一定要好好思考,開個價錢唷!雖然是朋友,但我覺得你要意識到自己的能力是很有價值的。你不要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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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比我小兩歲,但和Misato相處時,我們完全沒有意識到年齡差之類的事情。
一開始我把這種融洽的相處想作是日本人的有禮客氣,但相處了一陣子,我好幾次被她談話互動間的真誠打動。
Misato還住在sharehouse的時候,某天晚上其他室友早早就睡了,剩我們兩人坐在客廳喝點小酒。我把那晚我們聊天的內容記錄在日記裡,偶爾翻開來看。
(請想像以下是一段英日夾雜的對話)
我:「我最近在嘗試寫文記錄這邊的生活。得到不少正面的留言回應。我在嘗試你之前說的outsourcing練習。」
M:「哇,好棒。」
我:「我第一次覺得可以有空間和時間,想想怎麼把我腦中的創意用在工作以外的地方。以前我大概把100%的能量全力用在工作,下班後就是no brain,追劇和睡覺。」
M:「太好了!」
我:「我其實想寫中英雙語post,但現在光寫中文就快不行了哈哈。希望未來可以。」
M:「你應該試試note。你知道嗎?也是一個文章發表平台。」
我:「我知道!但那是以日文文章為主的平台吧?我現在日文還不太行。在那上面寫中文也行不通吧?」
M:「嗯~You don't care about that. 你就寫。把球丟出去,一定會有人接住的。你控制不了接球的人。You don't care. 你現在心中有很多這樣一團一團的創意(她在胸口握拳比劃著),憋著難受。你要這樣咻——咻——地發射出去。Piu Piu Piu. 總會有一個人接住。」
我:「喔喔喔!」
我:「謝謝你,和你聊天總能幫我理清想法。像梳子一樣。把腦袋裡的もやもや梳開來。」
M:「哇~好開心~我也是。在你旁邊總是讓我有種安心感。」
我:「哈哈,是因為我動作慢慢的吧。」
M:「阿,對。對。」
我:「我一直希望自己可以更efficient一點。」
M:「咦?efficient是什麼意思?是那個意思嗎?」
我:「就是一段時間可以完成很多事。」
M:「噢不,不。Please don't change that. You don't have 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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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談話總是附帶很多狀聲詞和比手畫腳,有時比手畫腳還不夠,還得拿來筆跟紙將談話內容畫出來。
英文雖然不是我們的母語,但我並不覺得對話的流動因此卡住,反而是,我們得以站在一個稍遠的距離檢視自己的話語/想法,然後重新找到一種更生動的、更淺白的方式描述給他人聽。
我們好像可以從慣用的語言框架裡解放出來,在表達想法時找到一種全新的視角。和Misato對話時經常讓我有這種奇妙的感覺。
過去一年的室友生活裡,我們傾聽彼此很多煩惱,也聊了很多價值觀相關的話題。我能順利地度過在日本的第一年,有很大原因之一是受到她非常多的鼓勵和支持。
「開始工作成為社會人後交新朋友很難」、「大家總說很難真正和日本人交心」之類的,在認識Misato後這樣的想法被輕輕地戳破了。
傍晚,車子駛入Misato家的庭院。五分鐘前,我在車上將Misato家人的稱謂和名字全問了一輪。聽她說家人為了迎接我的到來大陣仗準備,我在想怎麼樣打招呼才不會太失禮。
「我們回來囉!」Misato在門外喊道。我聽到門內一陣慌亂(好可愛)。
打開門,一桌好料已擺好,我被招呼這裡放包那裡坐。喝酒嗎?喝茶嗎?在我意識到之前,面前的盤內已經裝滿涮好的肉片、豆腐和蔬菜。
那一整個晚上,我眼前的杯盤碗從來沒空過。Misato媽媽不斷從廚房端出新的食物;Misato她爸則開心地斟了好幾回酒,問了我很多有關台灣和日本生活的問題——那裡面也有著沒問出口的、對於女兒要前往遙遠的奧地利生活的擔心。
「爸,你不要再纏著人家問問題了啦。已經很晚了,你讓Min醬去洗澡!」Misato對我使使眼色。等我洗完出來,她爸已經躺在客廳榻榻米上呼呼大睡。
「你的家人都好可愛!今天能見到他們很開心。」鑽進被窩前我對Misato説。
Misato開車一天累了,早已半睡,在床上低低咕噥了句:「嗯,那真是太好了⋯⋯」
隔天早晨的餐桌上,Misato看起來若有所思。
她說:「Min醬,你過來一下。」
我靠過去,看到她在廢紙上畫了張圖。「關於昨天的談話我有一些新的想法。」
「你看,現在你在日本生活一陣子了,最近開始有一些新的機會、新的人事物出現。大家給你很多肯定,對你說『你好棒喔!』、給你發射愛心,你的反應大概都是『沒有啦』、『還好還好』之類的。」
她邊說手邊畫,紙上有好多好多的小愛心。「你會不好意思,把愛心擋回去,對嗎?」
我遲疑地點點頭,還在想她要說什麼。
「你現在要練習,大方把這些愛心接下來。你要覺得『對,我真的很棒!』,不要不好意思!接受這些肯定,然後想想有什麼可能的下一步,把那個肯定和能量化成行動、擴大出去。」
可能是因為早上腦袋還沒開機,也可能是因為這段話竟然是從一個日本人口中講出來——太顛覆我對日本謙遜文化的認知,我一下不知道要回些什麼。
「我去奧地利之後,你也要繼續加油喔!」她拍了我一把,「You really have so much talent. 我會在奧地利當你的遠端經紀人,哈哈!」
我腦海裡中英日文正在打架,組織不出適當的言語,但我感到胸口又漲又熱。
其實我知道的:自己的弱點、個性等等。但當被人這樣用力相信的時候,你會感到自己幸運且強大。你會感覺到自己越來越能接近對方口中描述的發光的樣子。
掰掰佐賀,掰掰Misato。一路順風。
我也想像你相信我那樣,全力支持著你的旅程。
2024.9.23
寫於山坡上sharehouse房間中(最近可以不用開冷氣了)
Min ✍🏻
【日本生活隨筆|佐世保坂上通信】
從日本長崎一個叫佐世保的小鎮、一個面海的山坡上,寫信給你。
寫我在日本高中教英文的校園觀察;寫佐世保這個吹著海風的小鎮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