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隔五年,《小丑》(2019)的續集《小丑:雙重瘋狂》上映了。雙重瘋狂的雙重,可指亞瑟/小丑(瓦昆菲尼克斯 飾)的雙重,也可指監獄與社會的雙重。本文想探討的是後者,社會如何看待受刑人?又是什麼樣的獄政體系,讓受刑人邁向瘋狂而永不得翻身?
片中的亞瑟,在我看來,多數時候與一般人無異,除了善良、不歧視侏儒同事、聽媽媽的話之外,腦中也常出現許多小劇場,以至於不時會笑出聲來。
亞瑟得確犯了罪(殺人),在審判結果出爐之前,在無罪推定的原則下,亞瑟被關在監獄中,限制自由本身已是種刑罰(自由刑);即犧牲了與親朋好友(所愛之人)任意接見、談話的自由。然而,亞瑟卻又再監獄中受到非人道的待遇,如:吃藥控制情緒,避免過大的情緒起伏,或在大雨中沒有傘的淋雨走向會客室,或放風時不能坐在獄警(監所管理員)的位置,甚至被獄警刑求虐待等。其背後的邏輯反映的是「管理」的邏輯,而非「矯正」的邏輯。
何謂管理與矯正邏輯的差異?前者以美國為例,後者則以挪威為例。美國的管理邏輯,反映在監所管理上便是,不要出事最好,故以懲罰措施為優先。因此,受刑人已被剝奪自由外,還要再被剝奪尊嚴(像小朋友一樣的點名)、剝奪隱私(無隔間、無馬桶蓋的廁所)、剝奪與人互動的機會(表現不好關禁閉)、剝奪感受的權利(定期吃藥),不只生理上受到懲罰,心裡上亦受到懲罰。相對的,獄警在如此高壓、面面俱到、高高在上的管理下,如直昇機父母般的事事怕受刑人出差錯的管理下,獄警與受刑人的關係是緊張的、無溝通、什麼物品都先思考會不會成為武器的關係(被害妄想症,用有罪推定的眼睛設下繁文縟節的禁令,如:檢查信件),並未從工作中獲得成就感,或認為能夠改變受刑人。因而造成獄警流動愈高、常請假、罹患創傷壓力症候群(PTSD)比例較軍人高等問題,政府又需要額外投入更高的費用、更多納稅人的血汗錢,以維持眼不見為淨、多錯多錯、不做不錯的管理政策。結果就是,美國人口佔全球5%,但監禁人數卻佔全球25%(多數是窮人和黑人),且再犯率高。
相反的,挪威則是以矯正為邏輯,認為監獄本身已是懲罰,不應因坐牢而失去其他權利或機會,且多數的受刑人最終都將離開監獄回歸社會。故著重於如何讓受刑人在出獄後成為比入獄前更好、更能為社會所接受的公民(據調查我國目前有五萬多的受刑人,只有其中的37人永遠不會回到社會)。傳統認為嚴厲的監禁、嚴厲的懲罰是有效的。然而,美國的例子正好顯示,其結果只會導致更多的累犯和怨恨,且無所事事只會導致受刑人在出獄後與社會脫節,無法與社會銜接(再犯率,美國76.6%,挪威20%)。挪威監獄的做法是將監獄視為微型的社會,稱之為「正常原則」,即在監獄中營造「正常」的環境,讓受刑人回歸正常。
何謂正常?進監獄前,需簽署一份協議,同意想好好理解自己、了解自己的想法和感受,了解自己為什麼做出這種事情,為什麼落得這種下場,要為未來改造自己,以便出社會後能融於正常的社會。因此,在獄中將受刑人當作一般人看待,保有犯錯的空間,營造與社會幾乎一模一樣的環境,能夠自由使用刀具、想吃飯必須自己做、想買食材必須自己買(監獄內有超市)、有自己的空間(一人一間寢室,包含家具)、有人際互動(甚至與獄警一起吃飯、一起運動、一起玩遊戲)。獄警亦在相對低壓、輕鬆的環境下,看著受刑人的改變,而更有動力做好工作,產生正向循環,自然減少流動率與缺勤。獄警不只是管理者,也是輔導員、教練、導師、陪伴者,是改變他人、改變社會的一份子。
綜上,挪威的案例並無法完全移植入美國,兩者在規模上、社會體制上、預算上、文化上皆有所差異。然而,此種矯正思維的管理,已逐漸影響美國,如:賓州監獄讓受刑人有自己的房間、能自己做菜、能與獄警同桌吃飯等,效果如何,是否可延續還需觀察。
回到《小丑:雙重瘋狂》,相較於亞瑟在電視直播時殺人的瘋狂,社會的「偽正常」才是更大的瘋狂與不正常。在審判時,不斷凸顯亞瑟與正常人的差異處,而忽略差異背後的整體脈絡,如:亞瑟質問導演,只在乎辛羶色的話題性,而不在乎他的感受;在監獄時,不斷凸顯非平等、排外、暴力的人際關係;在戀愛時,只愛你(妳)眼中的他(她),而非作為人,獨立的他(她)。最後,送上一句德語課堂的造句:「Wenn ich glücklich bin, dann sind meine Familie und Freunde auch glücklich.」(如果我快樂,那麼我的家人和朋友也會快樂)亞瑟的瘋狂已是結果,而非原因。管理邏輯只是壓抑瘋狂與非正常,眼不見為淨,反映的是理論的、靜止的、不再變化的社會。相反的,矯正邏輯則是真正包容瘋狂與非正常,反映真實的、變動的、持續發展辯證與進步的社會。當犯罪發生時,除了捕未接住受害人的網及避免加害人再犯的網,還需補社會結構的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