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會在電視上看見廉老師……
累了一個禮拜的週日,昏沉醒來,已過中午。按開電視,任歡笑迴盪在空寂的房間,搔搔亂髮、想著該吃點東西填飽肚子。
節目暫留在新聞頻道,耳根聽著報導,指尖滑起手機。忽然、一串熟悉的名字自揚聲器內冷不防竄出,螢幕上一陣鬧哄哄的場面令6号羊直跪床前愕怔失魂,久久喚不回自己……
如果「啟蒙」一詞堪比黑夜裡的一道曙光,那麼小六的廉老師無疑是6号羊的啟蒙恩師。
六年級的孩子心智上已是個小大人,別說拍拍手、吃糖果的哄騙技倆一點作用也沒有,就連老師正不正直、用不用心,會不會說一套做一套,孩子的眼睛也比混濁的大人要來得清澈許多。
與記憶中多數老師不同,廉老師並不特別使學生相信「我們每個人都是一樣的」,如果人人都一樣,為何考試會分出高下、賽跑還跑輸別人?那是老師才該提醒自己的話,換從學生的角度來看,一視同仁這件事、做得到比拚命強調更加重要。
相反的,廉老師似乎期望學生及早認知「每個人都是不一樣的」,因為不一樣,所以讀書有好有壞、體能有強有弱。比起一股腦兒忙著補救缺點,更重要是明白自己的長處有哪些,並接受自己的短處在哪裡。「自大」與「自信」最大的差別在於──自大是急著宣傳自己懂個什麼,自信是不怕面對自己不懂什麼。
廉老師擅長利用「非正課」的科目來實現他理想中的教學,例如體育課就舉辦籃球、羽球、足壘球等競技,說話課便舉行辯論、話劇、唱雙簧等比賽,一方面固然是讓學生多體驗各類活動增廣見聞,然而更直接的動機、則在上述競賽皆是團體性質,沒有一項可以單靠一個人獨力完成。
廉老師的教育理念具體反映在活動分組上。依照慣例,老師會先指派各組別的隊長,再由隊長自行籌組人數相當的隊伍。至於隊長的選任,倒不一定挑功課好的、能做事的,而是特意安排「屬性」不同的學生擔任對手。譬如球類項目的隊長一半「身手矯健」、一半「頭腦靈活」,而口才項目的隊長一半「伶牙俐齒」、一半「勤樸敦厚」。不同特質的人格自然產生不同特色的組隊方式,不同特色的組隊方式自然帶來不同變數的勝負結果──教育的意義就隱含在實踐的過程裡。
物以類聚,起初同學組隊都會找交情好的、合得來的,直到贏得太險、或輸得太兇,漸漸便能察覺把相同類型的人堆得山一樣高,實在不是聰明的作法。打球光憑蠻力不動腦筋也不行,辯論空有利嘴少了肉盾掩護也不對,自己小小的缺口疊上十個複製人就變成大洞,唯一的解方只有跳脫舒適圈、避免近親繁殖,截長補短,向同溫層以外的同學尋求互助。
道理用說的人人都懂,但單單得先承認自己的不足,恐怕就有一半以上的人做不到,所以廉老師讓學生在反覆遭遇挫折的遊戲競賽中潛移默化地體認到:唯有誠實面對自己的缺點,才能真心肯定別人的優點,才能平等看待此長彼短的每一個人,才能彎下腰、低下頭攜手合作,才能在每一個人都不一樣的前提下、實現每一個人都一樣的互信互利。
直到今天,當國小同學相聚、偶然聊起小六時期的朋友,大家總是會說「那個○○很厲害的誰誰誰」,而不是「那個功課很爛的某某某」。一如大夥兒還在學校打打鬧鬧的那一年,班上哪分誰是好學生、誰是壞學生,每個人都是各自燦爛的星星,或許紅橙黃綠光色有別,卻人人同樣享有這片天空。
廉老師不是愛說大道理的熱血教師,但總有一個時刻、他會適巧將內心對理想人格的期許深深刻印在學生的品德DNA裡。
譬如有次月考,6号羊認為歷史某一題的標點符號有瑕疵,導致判定為錯誤的選項、就語意上來看也不能視為不正確。基於小六那年班上氣氛一向大鳴大放,於是羊便主動找老師反應這個通常會被當作「雞蛋裡挑骨頭」的意見。
廉老師看了題目,口中喃喃複誦。
「我認為你說的是對的。」當下即刻宣布這題一律送分。
全班同學歡聲雷動,6号羊不免有些沾沾自喜。
有位同學跑來和羊擊掌,故意開玩笑吹捧,「嗚喔喔喔,正義哦!」
6号羊臉紅害臊,連忙搖手解釋──
「沒有啦、沒有啦!都是為了分數……」
此時,只見廉老師特地撥開身邊圍了一圈等待加分的同學,目光凜凜,手中還握著一支紅筆……
「6号羊,如果你是為了追求真理來找老師,我會很高興。但一個人若是眼裡只有分數,我不知道這樣的人生還有什麼意義?」
廉老師說的「真理」是什麼?6号羊不太能掌握。但羊確實沒想過分數的意義在哪裡?只知道考了高分大家開心,自己也能得到奬狀獎品之類的。不過為什麼人人都那麼喜歡分數?或身為一個人是不是非要得到高分不可?這類問題6号羊打從聽了廉老師那番話以後,便經常放在腦袋裡思考。
上了國中,6号羊成了師長眼中一個「奇特怪異」的存在。
負責童軍課的老師出於好奇約談6号羊,為什麼課堂上進行的各項競賽、羊都不跟功課好的同學組成一隊,而專挑成績沒那麼出色的同伴呢?
「你是不是覺得自己書讀得比大家都好,所以故意不跟其他人同隊,想要證明自己很有能力?」
慘了,一頂「驕傲」的大帽子眼看就要扣在羊的頭上……
「當然不是!是我覺得這樣組隊比較強,因為大家都很團結!」
「團結?你跟那幾個功課差的很要好嗎?」
「很好啊!」羊心裡有些不爽,「他們都蠻厲害的,做事也很認真。」
「你覺得這樣子好嗎?」
「呃……」羊聽不懂老師想表達什麼,「可是每場比賽都是我們這隊贏了吔!這樣有什麼問題嗎,老師?」
「就是這樣才有問題啊!」童軍老師突然激動起來,「你一個人拉著一輛破車,然後跑贏所有人!其他同學怎麼想?喔!原來念書不重要,跟對人就好,是不是這個意思?」
「老師,我不是『一個人』,是我們那一隊──」
「好啦好啦,我不聽你狡辯!」老師不讓羊有解釋的機會,「我是擔心你交到不好的朋友。」
「我的朋友沒有不好──」
「少嘴硬!老師提醒你,一個人要學壞是很容易的。」
老師的提醒是對的。6号羊不再回嘴,省得自己跟著學壞……
國三第一次模擬考結束,導師把6号羊找進辦公室。
「老師跟你說,你這次模擬考總分599!」
「喔。」
「什麼『喔』,考那麼高、不高興嗎?」
「不是真的聯考,高興也沒多大意義吧?」羊一臉淡定。
班導自討沒趣,「好啦,老師有件事跟你商量。」
噢!不,凡是大人想找小孩「商量」的事,十之八九都不是好事……
「考599非常難得,所以老師想這次先『借』你1分、讓你變600,這樣我們班就有一個考600分的同學,這是一件榮譽!等到下次模擬考、你再把1分『還』給老師就好,你覺得如何?」
「為什麼要這樣?」羊抓抓頭,「我覺得有點好笑……」
「幹嘛啊?想當聖人哪!」
這話聽了很刺耳,羊真心覺得不該出自一位老師的口中。
「沒有,只是在想如果有本事的話,下次考個600分不就好了。」
「喲──」班導臉色僵硬,表情像是遇見外星生物那樣霎時凝結,「好,有志氣……」
不明來由,羊有種恥辱的感覺。班導苦笑了一下,無奈揮揮手,羊急忙逃離那令人不快的空間。
每當碰上這種時候,6号羊總會想起廉老師。
有多久沒見到老師了呢?印象裡高中、大學還辦過幾次國小同學會,直到出了社會,大家各奔東西,抽空聚聚逐漸變得可遇不可求。
廉老師持續深耕教壇,歷任了幾所學校,承擔了更大的職責。他常在報章雜誌發表意見,也曾出版過以親子為題的散文作品。偶然見到老師的大作出現在書店架上,6号羊每每像是沾了光似地暗暗生起一股驕傲。
然而6号羊從沒想到會在電視上看見廉老師……
廉老師低著頭、縮起肩膀,臉上罩著安全帽,併攏的雙手披遮一件外衫、外衫底下欲蓋彌彰的是一副手銬,以及生而為人僅存的一丁點尊嚴。
兩名警察一左一右牢牢架住廉老師的胳臂、慢條斯理一步步走下鎂光燈閃爍的階梯,好讓逐臭而來的大批記者握緊手中的匕首、扛起肩上的槍砲,蜂擁爭先,前仆後繼將套著媒體名牌的麥克風亂劍齊飛地朝犯罪者的顏面殺去──
「為什麼喝酒開車!你是老師誒──」
為什麼?6号羊遠比凜然大義的媒體記者更想知道為什麼?
那一年、民怨四起的酒駕問題終於喚醒高層重視,在此之前政府才拍胸脯保證必將修法嚴辦,想也知道這陣子一定會抓幾個「代表性」的案件殺雞儆猴。誰知此刻恰有一名為人師表的教育工作者當真自投羅網,而那位小有名聲、理所當然被捉來遊街示眾的人犯竟然就是6号羊尊敬的啟蒙老師……
6号羊怔怔跪在床前,小學時代的畫面如跑馬燈一幕幕在腦海中閃閃滅滅。
這件事發生在羊見到新聞的前一天。週六廉老師為了歡送同事退休,中午特地將車子先開到服務的學校停放,再搭乘捷運前往餐廳,席間喝了不少酒,散會後同樣搭捷運回到學校,並留在辦公室休息了一個下午,直到傍晚自認酒意已退,於是一如往常駕車返家。半路遇上近日加強執行的酒測攔檢,待依警察指示搖下車窗,自此一輩子洗刷不掉的恥辱就是犯下「公共危險罪」……
輿論沸騰──
社會大眾痛批廉老師身為教育人員知法犯法,就算春風化雨近四十年,想必也是貪贓枉法的害群之馬,應該即刻停聘解職、永遠逐出教育界。
隔一兩天,6号羊接到國小同學的來電,稱班上幾位同學已經約好時間、準備一同前往廉老師服務的學校為恩師「加油打氣」。羊斟酌再三,怎麼樣也參不透此時「加油打氣」應當抱著什麼樣的心情──
告訴老師您酒駕被抓的樣子,同學都在電視上看見了嗎?
告訴老師就算您犯下公共危險罪,我們依然會支持您嗎?
告訴老師務必撐下去,即使不了解您承受多痛的良心讉責,大家仍舊不忘集氣祝福嗎?
因為不明白「安慰」究竟是安慰需要被安慰的人,還是安慰那些覺得沒給需要安慰的人一些安慰就無法自我安慰的人,6号羊最終沒有加入「加油打氣」團的拜訪行程。
但羊的內心無法釋懷……
屈指一算,那年正好是6号羊國小畢業的整數年,於是羊特地買了張感謝卡,假借感懷師恩的名義、寫下一段文字寄給廉老師。
內容不長,開頭是久違的問候,接著簡單交代自己的近況。後頭寫到成長途中一路跌跌撞撞,但始終都能抬頭挺胸、重新站起來。這一切全得感恩老師昔日的教誨,告訴我們無論處境多麼不堪,也不能逃避應當肩負的責任……
卡片從頭到尾沒有一字提及酒駕報導,但廉老師若還是6号羊深信的廉老師,就一定能讀出羊託付在字裡行間的心意。
因為不曉得廉老師當時的住處,只好將卡片寄往老師服務的學校。然而廉老師萬一遭到撤職解聘,卡片也可能從此石沉大海。但無所謂,畢竟那是封寫給啟蒙恩師的情書,就在停筆長吁的那一刻、羊的心意已然完足。
過了一兩個月,偶然在報上讀到小小一欄幾乎被所有人忽略的新聞。上頭提到廉老師的懲處出爐,考量老師深耕教育多年,酒駕又未造成任何事故,加上當局收到許多家長聯名請願,最終決定記大過處分,並准予復職。
6号羊為老師感到欣慰!但不知為何,內心卻隱隱覺得這件事情尚未結束……
意外的,就在那年年底、迎接元旦之前,6号羊收到廉老師寄來的賀年卡。
老師感謝羊的問候,並讚許羊「聰慧」,他知道羊的卡片有慰藉之意,稱自己銘感五內。
老師用「一失足成千古恨」形容自己的心情,回首一路走來兢兢業業的人生,只因一念疏失、便使人墮入深淵。
廉老師已經自請離職,一如6号羊所料。老師認為當自己鑄下大錯的那一刻,便同時失去了為人師表的資格。
老師稱身邊的家人同事都勸阻他,要他別傻別衝動。但他清楚知道這不是誰能原諒、誰不能原諒的問題,一個人一旦失去對自己的尊敬,就得想辦法把自己找回來。
老師猜想、多數人或許不會懂,但6号羊應該能夠明白……
一念天堂,一念地獄。一步一步踩穩,不要心存僥倖。
這是廉老師寫給羊的最後一段話──
O Captain!My Captain!
6号羊顫抖著手指、一字一字記下廉老師為羊所上的最後一堂課。
遺憾的是,這一堂課的代價、卻是老師付出光明璀璨的前程交換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