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串被我修改過的程式碼，至今還在我的電腦深處。每次打開那個資料夾，都覺得那些字元像一把把利刃，狠狠地戳進我的良心。我知道自己做錯了，可是現在，一切都來不及了。
事情要從三個月前說起。當時，我在醫院的資訊部門擔任程式設計師，負責維護醫療補助申請系統。小芬是我同父異母的妹妹，她的兒子小明患有罕見的遺傳性心臟病，需要一筆龐大的手術費。那天維護系統時，我發現了一個醫療補助專案，是專門資助特定條件的重症病患。
可是以小明目前的情況，並不完全符合申請資格。系統會自動篩選病患的多項指標，包括家庭收入、疾病嚴重程度、治療急迫性等，這些數據都被編碼在我每天工作的程式裡。而小明的病情已經等不及我們去尋找其他的補助管道。我清楚記得那個夜晚，我一個人在寂靜的辦公室裡加班。螢幕上是小明最新的檢查報告，醫生說他的情況在持續惡化。我打開了系統的源碼，手指在鍵盤上顫抖著。只要修改幾行評估標準的程式碼，調整一下權重計算的演算法，就能讓小明的案例通過自動篩選。
「這不是駭入系統，我只是調整了一下評估標準。」我一遍遍告訴自己。但當我按下執行鍵的時候，冷汗已經濕透了後背。我知道這違背了程式設計師的職業道德，但我卻說服自己這是在幫助一個真正需要幫助的人。
接下來的日子像是在走鋼絲，每天都戰戰兢兢。我開始害怕程式碼審查，害怕同事發現系統邏輯的異常。最令我痛苦的是主管對我的信任，他經常讚揚我寫的程式嚴謹可靠。每次聽到這樣的話，我的心就像被人狠狠擰了一下。我背叛的不只是系統，更是這份工作最基本的誠信。
系統很快就自動通過了小明的補助申請。看著小芬喜極而泣的樣子，我卻高興不起來。那種背叛職業倫理的愧疚感，像一個無限迴圈，日日夜夜在我腦中運行。我開始失眠，經常在半夜驚醒，夢見自己的程式碼被人發現異常，被移送法辦。
一個月後，小明的手術很成功。系統運作如常，沒有人發現那些被巧妙修改的程式碼。但我的良心卻越發不安，那種看似完美的結局反而成了最大的諷刺。每次去病房探望小明，看著他臉上天真的笑容，我就不禁思考：這個笑容的代價是什麼？那些因為我的修改而可能失去機會的其他病患，他們的笑容又在哪裡？
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常常坐在電腦前，盯著那些被我改動過的程式碼。這些冰冷的數字和符號背後，是無數人的生命和希望。我開始質疑：什麼是真正的公平？是嚴格遵守既定的規則，還是根據實際需求做出調整？如果規則本身就不夠完善，盲目遵守是否也是一種不負責任？
表面上，我的生活一切如常。同事們依然稱讚我的程式寫得嚴謹，主管也對系統的運作十分滿意。但每當我走進醫院，看到那些焦急等待補助審核的病患家屬，我的心就像被無形的手緊緊握住。我在想，他們中間是否有人比小明更需要幫助？我是否奪走了他們的機會？
這個祕密像一顆種子，在我心裡生根發芽。它迫使我思考：在這個充滿灰色地帶的世界裡，人真的有可能做出完全公正的選擇嗎？如果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苦衷和理由，誰又有資格定義絕對的對與錯？
有時我會想，如果重來一次，我是否還會做出同樣的選擇？這個問題總是懸在我心頭，找不到答案。我試圖說服自己：也許這個世界本來就不存在完美的公平，每個決定都會傷害某些人，幫助另一些人。但這種自我開脫的念頭，卻讓我更加不安。
當我看著系統流暢地運作，自動篩選著一個個案例，我常常會想：這些冰冷的數字背後，是否藏著無數個像小明這樣的故事？那些被系統拒絕的申請者，他們是否也有人願意為他們破壞規則？公平正義，是否只是我們用來安慰自己的藉口？
我開始明白，真正折磨我的，不是被發現的恐懼，而是無法向自己交代的良心。就算這件事永遠不會曝光，就算小明平安長大，那個被我親手破壞的公平原則，永遠都會是我心中的一道傷痕。
或許，這就是善與惡最難分辨的地方：當我們為了行善而做了惡事，這個善的重量能否抵銷惡的重量？還是說，善惡本身就不該被簡單地放在天平兩端衡量？
現在的我，依然在醫院的資訊部門工作，依然維護著那個補助申請系統。表面上看，一切都很完美。但我知道，尋找心靈的平安這個課題，將會糾纏我一生。也許這就是成長的代價：當我們意識到世界沒有絕對的對錯，卻還是必須做出選擇的時候，我們就永遠失去了單純的快樂。
每天下班後，我會繞道去看看小明。看著他一天天康復，我心中既欣慰又痛苦。這種矛盾的感受，或許就是人性最真實的寫照：我們永遠在善與惡、公平與不公、理想與現實之間掙扎，卻找不到一個完美的解答。
也許，真正的成熟不是找到答案，而是學會與這些無解的問題共處。在這個充滿灰色地帶的世界裡，我們能做的，或許就是帶著這份良知的重量，繼續向前走。那串被修改的程式碼，將永遠提醒著我：人性的複雜，遠遠超過了任何一個系統所能定義的規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