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是極度食物偏好反差,才能讓英惠下定決心滴肉不碰,這也是心理疏離嚴重時,更嚴厲的拒絕外力進入心中,而這些終究有其原因。如果不顧疏離心理的根本,而強制醫療手段侵入,一定造成相反效果,就如逼著英惠「茹毛飲血」:
「『老婆,妳這是在做什麼?』我輕聲呢喃道,拿起放在她膝蓋上的患者服掩蓋她胸
部。
『太熱了⋯⋯』
她露出了若有若無的微笑,是那個我從前認識的她所特有的樸素微笑。
『因為太熱了,所以脫了衣服而已。』
她抬起印著明顯刀傷痕跡的左手,遮住照射在額頭的陽光。
『……不能這樣做嗎?』
我打開妻子緊緊攥著的右手,一隻被壓在虎口中窒息而死的鳥,掉到了長椅下面。那
是一隻小小的、 已經掉了不少羽毛的繡眼鳥。那一道明顯的血痕,像是被掠食者咬噬
留下的牙印。」
很恐怖的情節,但作者生動的描述,讓人入木三分的理解心理疏離者。
我親身體驗過與心理疏離者相處的經驗,同樣是入木三分的經驗,令人悲傷。這不是心理醫生能解決的問題,不要說藥物,就是積極正面光明的身教言教,也無法改變心理疏離者。他是世界的一部分,是我們的鄰人親人,生活中少不了這種人的存在。他們是實際生活的人,如同英惠。那麼,在此小說中的其他人是如何感受呢?「就算她的狀態實在令人可疑,我也不考慮去找心理醫生為她諮詢或者治療。即使我對別人的事可以寬容地說:『心理疾病沒什麽大不了的。』,但是落在自己的身上,就完全不是那麽輕鬆了。」這是英惠先生的想法,我心有戚戚焉。
而英惠的疏離心理敘述在作者的筆下是這麼寫的:「我握著刀的手忙個不停,突然砧板向前移動一下,我一下子切到了手指,瞬間,刀刃上出現了一抹血痕。我抬起食指,一滴鮮血正綻放開來,圓了,更圓了。我將食指放入嘴中,鮮紅的顏色伴隨著奇異而微甜的味道,讓我似乎變得鎮靜了一些。第二塊烤牛肉放到口中咀嚼的你,突然將肉吐了出來。你撿起那閃閃發光,暴跳如雷:『這是什麽!不是刀齒嗎!吞下去的話該怎麼辦啊!差一點兒就死掉了。』我楞楞地望著眉頭緊皺、大發雷霆的你,不知為什麼,那時的我毫不吃驚,反而更加沉著,像是有一隻冰冷的手撫摸了一下我的額頭。所有包圍著我的東西像突如其來的退潮一樣離我而去。餐桌、你、廚房的一切物品,唯有我和我身下的椅子留在無盡的空間之中。」無感,神經大條,或無意識,都是心理疏離的本質。它不是病,是人的一種氣質,無法改變的本性。
透過同樣有疏離氣質的姊夫心思,道出了英惠在世俗模式中,嘗試追求真理之美, 一種自我實現的理型。姊夫是這麼想:「他一直苦苦地尋找答案,尋找著從這個場景中解脫出來的方法。可是對他而言,非這個場景不可,因為他已經找不到比這更強烈、更具魅惑力的形象了。如果不是這個,他願不創作其他任何作品。他覺得所有的展覽、電影和演出都變得無聊和寡淡,只因為表現的不是那個畫面。」「他在心裡期望小姨子活過來,不過,他同時也在內心懷疑起『存活』到底意味著什麼。小姨子决心要放棄生命的瞬間,或許是人生的一個轉折吧。沒人能幫得了她。對她來說,所有人——強制餵她肉的父母,旁觀這種行為的丈夫和手足——都是徹底底的局外人,甚至是敵人。就是蘇醒過來,情況也不會有所好轉。如果說這次的自殺行為是衝動性的,那會有下一次的,她完全可能再次試圖自殺。到那時候,她會準備得更加充分,沒有任何人和事能妨礙她的行為。」心理疏離者不是白痴腦殘,他們有自己一個世界觀系統,是與世俗平行無交集的。
英惠要讓自己化為樹木,化為花草,因為她的世界觀是與外界顛倒的,她堅持自己的信念:
「『⋯⋯姐姐,妳知道嗎?』英惠用提問代替了回答。
『⋯⋯什麼?』
『我以前不知道,一直以為樹木是直直地站立著的⋯⋯可是現在明白了,它們都是用手
臂撐地倒立著的,妳看,很驚人吧?』
英惠猛地起身,指著窗外。
『看它們,它們都倒立著!』
英惠發出了銀鈴般的笑聲,丹鳳眼瞇成狹窄的一條黑縫。她這才明白英惠的表情酷似小
時候的某個時期。
『你知道我是怎麼知道的嗎?在夢裡,我正倒立著⋯⋯突然發現從我身上冒出了枝葉,
從手上長出了樹根⋯⋯一直伸到地面,不斷地,不斷地⋯⋯⋯從腿間要開出花朵,所以
我就使勁張開兩條腿⋯⋯』
她傻傻地望著英惠那雙充滿熱情的眼睛。
『我應該被澆水。姐姐,這些食物我不需要,我需要水。』」
故事的高潮,是姐夫在英惠身上做出花草的彩繪,讓她裡外成了名符其實的「植物」,實現了英惠的渴望。肉身是載體,彩繪是實際的全人。「他向上捋了捋她披到肩上的長髮,從後頸開始畫花朵。紫色和紅色的半開花朵在她的後背爭奇鬥艷,細細的枝葉也順著她的纖腰延伸下來。到右側的臀部,紫色的花朵完全綻開,吐出了黄色的雌蕊。印有胎記的左側臀部做了留白處理。在青色的胎記周圍,他用大筆刷塗了一層更淡的淺綠色,讓胎記有如花葉隱藏的影子一樣。」因著這項「治療」,讓英惠作為植物——真實疏離者的本相——而有肉體死後的新生命重生:「像她這樣年輕美麗女子的肉體,通常是被人渴望的對象,但她的身體,卻不帶有任何慾望——這慾望不是指那種粗俗的肉慾,而是在她身體裡不帶有任何生之慾望。從窗外射入的陽光有如碎屑融解在空氣中,她身體散發的美也不斷地隨之融解,雖然這是無法用肉眼看見的。」
同時在故事的最後,英惠的姐姐思考著一個人類的大哉問:人的命運可否改變?人是否都被限制在自己不知預定中,如同基督教加爾文神學所論般?若是人無法預知下一秒,那要如何活著呢?
英惠姐姐想著:「真的不能阻止嗎?這個疑問久久不肯從她的腦海中散去。那天不能阻止父親動手嗎?不能奪下英惠手中的刀嗎?不能阻止丈夫起身背起英惠跑到醫院嗎?不能阻止妹夫拋棄從精神病院出院回家的英惠嗎?然後,不能挽回丈夫在英惠身上做的,讓她不想再回憶的,已經成為街頭巷尾廉價流言的那件事情嗎?不能阻止所有圍繞在她身邊,令所有人的人生轟然倒塌的局面嗎?」
如果不是親身有心理疏離的經歷,是不容易被本書感動,反而會被這故事的內容嚇到。韓江這本書的載譽,正是她生動寫出世界上有這樣的故事有這樣的人,在人性中活出多樣性,讓讀者認識生活工作中,與不同的人同理相處,讓世界更美麗。這或許也是諾貝爾的精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