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這代人,像是一群被困在玻璃魚缸裡的洄游魚,徒勞地繞著圈,彼此凝視,眼神裡交織著困惑、麻木,以及揮之不去的厭煩。這厭煩,如同缸底的淤泥,日漸堆積,渾濁了原本清澈的水,也遮蔽了我們望向遠方的視線。
這一切,或許可以從「人是什麼」說起。
人們常說人是追求利益最大化的動物,然而,在無數個輾轉反側的深夜裡,我越來越懷疑這句話的真實性。比起利益,人更像是一種追求痛苦最小化的動物。我們汲汲營營,究竟是為了追逐那虛無縹緲的「最大利益」,還是僅僅為了逃避那如影隨形的痛苦?
想想你人生中那些閃光的時刻,那些讓你廢寢忘食、全情投入的事情,它們是否都具備一個共同的特質:你能夠忍受它們帶給你的痛苦,甚至,你享受著這種痛苦所伴生的某種精神愉悅?這或許就是你的天賦所在。因為只有真正的熱愛,才能讓你心甘情願地承受痛苦,並在痛苦的磨礪中,感受到存在的真諦。
然而,進化的終點是「活下去」,對個體而言,即生存與繁衍。當人類跨越了這個原始的門檻,卻又遠遠未抵達永生的彼岸,一種尷尬的「繞圈」狀態便出現了。
我們不再需要為了生存而掙扎,卻又無法擺脫死亡的陰影,於是,我們開始了無休止的自我消耗,在無意義中尋找意義,在迷茫中假裝努力。這份努力,更多時候,只是一種自我欺騙的表演,一種對空虛的掩飾。
精神分析學家比昂認為,個體的心理發展,依賴於與重要他人的互動。我們透過他人的眼光來認識自己,也透過他人的反應來調整自己的行為。這原本是一種健康的互動模式,但在這個時代,卻異化成了一種彼此映射的困局。
我們在他人身上看到的,不再是鮮活的個體,而是我們自身「繞圈」狀態的投射。我們在彼此的徒勞中,照見了自己的無奈和麻木。於是,厭煩,像一種慢性毒藥,開始侵蝕我們的關係,毒化我們的心靈。
更深入看去,我們不只是在心理層面互相折磨;當我們自覺或不自覺地把「異常」歸於他人、將某些不合群的行為貼上「瘋狂」的標籤時,潛藏著更深的文化與權力運作。正如傅柯在《瘋狂與文明》(Histoire de la folie à l’âge classique)一書開篇所言:
La folie n’est pas une essence éternelle ; elle a une histoire. Elle a été une invention par la société, qui délimite ce qui est fou et ce qui ne l’est pas.
翻譯成中文便是:「瘋狂並非永恆不變的本質;它有其歷史。它是一種社會的發明,用來界定什麼是瘋狂,什麼不是。」
傅柯在此強調,瘋狂並非單純的自然現象,而是在不斷演化的歷史脈絡裡,由權力話語以及社會規範所塑造而成。我們以為「精神病院」收留的,是一群客觀上「不正常」的人,卻忽略了「正常/瘋狂」本身就出於某種權力劃界與文化建構。
這樣的建構過程,也滲透進我們彼此的相處裡,使得「厭煩」常常夾雜著一種自我與他者之間、正常與異常之間的對峙感。
於是,這份深刻的體悟,往往被我們壓抑在無意識的深海之中,因為我們的精神還需如履薄冰般地,保護自己不被這份痛苦所吞噬,好繼續在這荒謬的世界裡,假裝一切正常地「努力」活著。
真正的開悟者,那些敢於直面荒謬、敢於凝視深淵的人,卻不可避免地要與這份痛苦正面交鋒。那一瞬間,如同醍醐灌頂,也如同五雷轟頂。因為他們意識到,這「繞圈」的徒勞,這無處不在的厭煩,並非個體的困境,而是人類的集體困境。
可惜這個世界並不需要開悟者,因為開悟者只會提醒人們痛苦是什麼;這個世界需要的是娛樂,是麻醉,是逃避。
近年來,「腦霧」一詞頻繁出現,彷彿成了這個時代的流行病。
在「腦霧」之前呢?難道是人人皆處於一種虛假的快樂之中?看看東亞社會裡那無處不在的「內卷」現象吧,那種激烈的競爭,那種對成功的狂熱追求,難道不正是對人的一種極致壓榨嗎?
「腦霧」,或許正是這種壓榨之後的必然結果,是某些人在不堪重負之下,尋求自我救贖的一種方式,一種無聲的反抗。如同人們說起:「躺平」。躺平後,才會有「腦霧」的感受。
某個角度來說,我們所有人都住在一個精神病院,每天都被規定要服用治療瘋病的藥物。醫生告訴我們吃了就會「好」,但有些人偷偷不吃。但為了不要被發現,他們得假裝吃了,假裝跟那些吃了的人一樣,他們到底是在假裝正常,還是在裝瘋?不吃藥的人,看別人發瘋,但他又不能不跟他們有著類似的樣子,這是否比瘋了,或者乖乖吃藥更讓人難受呢?
當「自我」被無限放大,成為一種政治正確的口號,被推上神壇,我們卻發現,那些真正能夠幫助一個人自我覺察、活出完整自我的方法,卻遠遠沒有跟上。
無數年輕人,懷揣著對「自我」的憧憬,赤手空拳地闖入了一片幽暗的森林。他們渴望在那裡找到屬於自己的寶藏,卻往往迷失方向,遍體鱗傷。這條自我追尋之路,荊棘叢生,陷阱密佈,受傷的機率遠遠大於自我昇華的機率。
阻止他人去追尋自我,卻又是一種政治不正確。越來越少的人敢於站出來,去質問那些年輕人:你們真的準備好了嗎?你們真的知道自己在尋找什麼嗎?你們真的明白這條路的凶險嗎?而那些在追尋之路上受傷的年輕人,又有誰去真正地關心他們、療癒他們呢?
這個時代,似乎變成了一個「各人自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的時代。
與此同時, AI開始思考起人類思考的問題。它們以一種超越人類的速度和廣度,探索著知識的邊界。或許有一天,它們會跳脫出人類的思維框架,去思考那些人類永遠無法理解的問題。
畢竟,AI 可以思考一個問題五千年,而人類,卻被短短數十載的壽命所限,更何況其中還有那麼多時間,被疾病、被衰老、被痛苦所佔據。人類有太多時間沒有辦法思考,因為受到肉身的限制。這,難道不是一種更大的荒謬嗎?
太宰治在《人間失格》中,借葉藏之口,道出了人性的虛偽和疏離,那種深入骨髓的厭煩,那種對人世的絕望。
而海明威,那個塑造了無數硬漢形象的作家,最終也選擇了以一種決絕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這兩位文學巨匠,一個以文字解剖人性,一個以行動反抗荒謬,他們的人生軌跡,與當今時代,竟有了一層隔空的互文關係。他們對人性的洞察,對虛無的體認,不正是當代人精神困境的寫照?這份跨越時代的共振,讓人不寒而慄。
我們看到,越來越多的人選擇逃避,逃避現實,逃避關係,甚至逃避生育。少子化,與其說是女權的勝利,不如說是人類集體厭煩的表徵。我們甚至已經厭煩到懶得去做愛,懶得去孕育新的生命。
政治正確的威力,如同高懸的達摩克利斯之劍,放大了人們內心的恐懼和膽怯,讓越來越多的議題變得不可觸碰,不可言說。在這樣的環境下,我們只能用無數空泛的政治正確口號,填補日益增加的內心空虛。
回望那些充滿生命力的文學作品,福樓拜筆下的《包法利夫人》,那個渴望愛情、追求浪漫的女性形象,雖然飽受爭議,卻也栩栩如生,充滿了人性的溫度。
在文學的輝光中,我們還能找到人性的光輝。可是,與那奔放、不受拘束的生命力相比,我們這代人,卻像是被閹割了一般,失去了愛的能力,失去了恨的能力,甚至失去了感受痛苦的能力。
這一切,究竟是如何發生的?
我們像是洄游的魚群,被困在一個巨大的、透明的魚缸裡,看似擁有廣闊的空間,卻始終無法突破那無形的界限。我們彼此凝視,眼神中充滿了疲憊和厭倦,卻又無可奈何。
我們看見彼此眼中的自己,也看見了自己的無力和掙扎。於是,我們在無盡的凝視中,越來越厭煩,越來越麻木。這種厭煩,不僅僅是對他人的厭煩,更是對自身的厭煩,對這無休止的、徒勞的洄游的厭煩。
這種心理狀態,在網路世界中體現得尤為明顯。各種社群裡充斥著戾氣,人們肆意地攻擊、謾罵那些與自己觀點不同的人,卻又往往隱藏在虛擬的 ID 背後,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這難道不正是缺乏勇氣、無法實現自我價值的一種投射嗎?當一個人無法在現實生活中獲得滿足,便只能在虛擬世界中尋找廉價的優越感和存在感。越是叫囂,越是謾罵,越顯得心虛;越是逃避,越是隱藏,越顯得無力。終究,我們活成了自己最討厭的樣子。
彼此厭憎,或許就是我們這代人難以逃脫的宿命。我們被困在一個巨大的牢籠裡,彼此對視,卻無法真正地理解和溝通。我們渴望愛,卻又害怕愛;我們渴望自由,卻又害怕失去安全感;我們渴望意義,卻又找不到意義的所在。
這就是我們這代人的困境,也是我們這代人的悲哀。我們該如何自救?又該如何拯救我們的下一代?
這是一個沒有答案的問題,也是一個我們每個人都必須思考的問題。或許,答案就藏在我們彼此厭煩的眼神裡,等待著我們去發現,去解讀,去超越。但願,我們還保有去尋找答案的勇氣。
只是我們都不知道,我們只能繼續在這彼此厭煩的凝視中,等待著,期盼著,那一絲微弱的,卻始終不曾熄滅的,到底是希望,還是刻在基因裡的習慣。
作者:高浩容。哲學博士,道禾實驗教育基金會兒童青少年哲學發展中心主任研究員、台灣哲學諮商學會(TPCA)監事。著有《小腦袋裝的大哲學》、《心靈馴獸師》等書。課程、講座或其他合作邀約,請來信studiomowen@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