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唐太宗李世民整頓朝政,預備對突厥發起大戰之前,魏徵轉調秘書監,整理典章圖書。國以民為先,民以食為天,這些勞什子的文書,對於新興王朝到底有甚麼狗屁重要呢?
第一重要是定禮。
周王朝之初,周公旦制禮作樂。周王朝衰弱,管仲建議齊桓公讓人民「衣食足而知禮儀」。
事實上,對於古代中國人而言,禮是法。
對,律也是法,但禮在律先。
用最簡單的說法,律是告訴你「什麼不要做」,做了要處罰。
而禮是告訴你「要怎麼做」。
也許你已經忘記自己的幼兒時期,但總不會忘記,當你進入公司,進入學校,一定都會先告訴你「該怎麼做」。
學校最重要是上課,八點之前要到校,八點五十要開始上課,每一堂課上五十分鐘,休息十分鐘,第三跟第四堂之間可以休息二十分鐘,第四堂課上完要吃午飯,含午睡休息共一個小時又三十分鐘……
你是不是覺得這段超廢的?禮就是這麼廢的東西。
它就像火車的軌道。火車跑得快不快在於火車頭的設計,能量的運用,拖行的車廂。只要開始運作,軌道就會被人遺忘。
忘記沒有軌道,火車除了翻覆不會有別的下場。
大唐,就像是從翻覆的隋朝火車中,劫後餘生的人們,所打造的新鐵路。
當別人都把注意力放在火車上時,只有房玄齡跟魏徵警醒著,首先應該要修復屬於大唐的軌道。
你知道,中國人生存的頭號目標是什麼嗎?
是祭祀。
迷信,可恥,科學的新中國不需要這些玩意。
現今世界各地仍有許多地方保留了「豐年祭」的傳統,可以作為參考。
祭祀的表面理由是「感恩上天」,實際的操控內容則是「存儲」。
儲存食糧並不是人類的本能,事實上大多數的食物也無法直接長期放置。有多少吃多少的人類,感覺到天氣開始變化,搜集食物有困難時,往往已經來不及儲存了。
一個冬天,就能消滅一個國家大量的人礦。
此乃治國頭號大敵也。
透過祭祀,國家為你訂定了儲存的目標。
至於你說存錢買房是不是同樣的妖術?我想基本上是沒錯的。
透過跟從這個目標,你也被植入了基本的「服從」。
不是一開始就把刀架你脖子上的,一開始都是說「我是為你好」。
再想想,大禹一開始架構中央政府,為大家互通有無,抽手續費也得要有腦子的人才會接受。這時候,我們文命哥先教大家要拜拜,要定時感謝上天。特別他的中央政府需要總祭天,請大家都送一些雞鴨魚肉水果紙錢來,是不是就沒那麼抗拒了呢?
不祭天無天子,不天子無朝廷。
至於天壇要長怎樣,祭文要怎麼寫,那反而是祭禮枝微末節之處。只是你不搞得這麼玄兵神奇,大家又怎麼會認為你專業要付錢給你來執行呢?
最後,當你宣布祭壇要有五大石柱,山東讀書人表示該有八個,山西讀書人說有九個,江南老屁股說只有六個……這些聲音你去PO個爭議文就會看到了。
所以在決定是幾大石柱之前,是不是要先收集資料,整理專家意見?
這就是魏徵的工作了。
光是基礎就講成這樣,整套都出來那就《六法全書》,別說我們,律師都背不全。
「法」終究要靠人來執行,典章文書的作用是作為依據,正所謂「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有依據的制度建立起來,不管執行者使用者來來去去,穩定性自然要高上許多。
魏徵一邊制禮作樂,一邊整理史料,時不時還要去賞李世民兩巴掌叫他清醒一點。
李世民讓房玄齡杜如晦打造自己的形象,代替自己發布命令,與各部會溝通,如同分身一般。但魏徵的等級明顯更高。
魏徵的工作,得到的信任,都是「父親」的程度。這邊說李淵不到位,實際就是「劉禪與諸葛亮」那個級別了。誇飾法,李世民沒那麼乖巧。
貞觀四年,李世民獲得天可汗尊號後,正式成為兩大帝國的共主。西域門戶高昌國王麴文泰就表示,要親自跋涉數千里,來長安面聖。
一般人自然都覺得很好很棒,威震四方。但魏徵就皺起眉頭了。在前篇【大唐世界-高昌國】提了這件事,不再贅述。
總之,迎接外賓是件勞民傷財的事情,魏徵認為能免則免。
李世民雖然同意,但你完全不當人家國王一回事,也是說不太過去吧。於是這對君臣就施展了一套權宜之計。
唐太宗幸巡隴西。
反正這排場總是要做,做給我大唐天子就一兼二顧摸蜆仔兼洗褲。所以李世民並沒有從貞觀四年就開始大巡狩,只巡這一次。
貞觀六年,李世民往九成宮避暑,捅出了個清泉,就叫魏徵做個慶賀文。正是開開心心的時刻,卻收到了壞消息。
原來,出巡隊伍中有宮女回長安一趟,途經湋川縣歇息。
哪知道才入住腳都還沒洗,飯店經理就來請宮女換房間:「那個宰相李靖、王珪大人駕到,總統套房得給他們住。」
就是這樣,也可以讓我們英明神武唐太宗勃然大怒:「現在是李靖比我還大牌就對了?」
這份史料最讚的地方就是,明明是兩個宰相的事情,李世民卻一百分針對李靖。
事情咱們就放心裡,這邊當然是看魏徵出來發揮「勸諫之才」。
魏徵表示:「李靖他們是給您辦大事的;宮女是幫皇后處理雜務的,雙方的職責,那是大不相同。」
文字遊戲玩得很故意。
「而且李靖他們在外,就是您的代理人,要接見官員宣布朝廷命令,還要訪視民間疾苦,總得要有個辦公會面的地方。宮女需要的不過就是吃飯睡覺的所在,你拿這個做文章,丟的是你自己的臉而已。」
講到最後還是要賞李世民巴掌,這才是魏徵風格。
好吧,李世民也只能摸摸鼻子,聽從亞父的勸告,放下這件事不再追究。但人都有情緒啊,按下此事後,李世民就去開了宴會,酒酣耳熱之際,便對著好兄弟長孫無忌開始抱怨。
「魏徵跟王珪,以前都是我哥的手下,當時真的有夠可惡!」李世民道:「可我還是提拔重用他們,這麼多年下來,也算是很了不起吧?」
李世民個性其實真的算機車,接著就要算帳了。
「可那個魏徵,每次勸諫我,我要是不聽他的,馬上就在那邊擺臉色不說話,這是哪招?」
呃,話是對長孫無忌說沒錯,問題是魏徵人就在下首耶。
長孫無忌本身也算是精明,回答:「我想魏徵會跳出來說的事情,肯定就是做了會出大事。如果他應對得不妥,可能你就會去做了,所以他才不說話?」
李世民可不依不饒:「不是,就算你覺得還有討論空間也可以說啊,就不說話耶你知道嗎?」
鬧鬧了唐太宗。
這次不待長孫無忌打圓場,魏徵自己站了起來。
「過去帝舜曾經說:『爾無面從,退有後言。』如果我先表示『您說得很有道理,但是……』,這就叫『退有後言』,就不是堯舜名臣事君的道理了。」
李世民聽了哈哈大笑,人家在捧他是鳥生魚湯嘛。
「人家都說魏徵傲慢無禮,我倒覺得挺撫媚的,大概就是這緣故。」
如果這樣就皆大歡喜,魏徵就不是魏徵了。
魏徵接著又說:「你願意聽,所以我才敢說。如果你是不受勸諫的人,哪個敢這樣一再違反你的意思?」
我要是長孫無忌,都幫魏徵捏了把冷汗。
這話題一開始就是「魏徵幹嘛都不說話」,其實到這邊魏徵才真的回答。
因為當下講了你也不會聽。
我們常常用「性格」來說一個人,但很容易忽略「狀態」:脾氣再好的人,也有生氣的時候;脾氣再壞的人,也有溫柔的時候。
魏徵在說的,就是他是根據李世民的「狀態」在說話。
當李世民是一個聽勸的皇帝時,就可以勸;當他是一意孤行的皇帝時,就不能勸。
看起來有點禪機,但儒家也有這種道理的:「人非聖賢,孰能無過;知過能改,善莫大焉。」
必須強調的是,魏徵不是一個善於察言觀色,應對進退如流的人。他只是在對方不想聽的時候,就閉嘴。甚至連敷衍安撫都沒有。
講白了就是顆臭石頭。
李密不能用,李建成也不能用。只有李世民會去想……
你幹嘛不說話。
不久,李世民跟長孫皇后的長女,長樂公主要嫁到長孫無忌家裡去。李世民很疼愛這個女兒,打算加倍的給嫁妝,甚至比自己的妹妹出嫁更多。
魏徵又跳出來阻止了:「你妹長公主,這個『長』是禮法上的輩分,不可逾越。」
李世民把這件事轉告長孫皇后,皇后大表贊同,不但大大賞賜了魏徵一番,更告訴李世民,有魏徵這樣的臣子,是國家社稷的福氣。
事情很簡單,但光是《舊唐書》就記載了三次。
這也是為什麼我們開頭要先講「魏徵修禮」的原因:禮是國家的準繩,而魏徵不止幫貞觀劃好了線,更認真的把守住。
就是天子,也不能越過這條線。
雖然魏徵不是法律專科出身,但凡是有訴訟難決之事,李世民都會要尚書省諮詢魏徵的意見。
「徵性非習法,但存大體,以情處斷,無不悅服。」
我跟你說一定沒那麼厲害,就是個文章一體性的處理而已。
魏徵曾為李世民寫了一賦,以「終藉叔孫禮,方知皇帝尊」為結。
李世民也承認:「魏徵每言,必約我以禮也。」
魏徵的主修,其實也不是禮,而是「史」。
所以李世民在他過世後,才會說「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古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朕常保此三鏡,以防己過。今魏徵殂逝,遂亡一鏡矣!」
不過,事實上,後面就說魏徵處高位,掌重事的結果,其實就是讓他不斷的自請退休罷了。魏徵本是心存大志之人,如今得償所願,李世民也隨他發揮長才,他卻是「深懼滿盈」。
在怕什麼?
後來,他們二人都扛不住壓力,只能把魏徵調為特進,不再擔任國家大事的職務。
饒是如此,魏徵也絲毫沒有放棄他身為國策顧問該做的事。
這是魏徵傳的第二篇,估計至少四篇才能把他在《舊唐書》的事蹟說完。
都還不包含各種他留下的軼事。
走到這裡,我想一些事情也很清楚。
李密自有一傳,是因為沒有他,大唐就難以成為北方霸主,進而統一天下,生出個天可汗。
魏徵自有一傳,則是因為他就是貞觀,貞觀就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