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坂本圖書》：揭開坂本龍一的私密書單！
本書收錄了坂本龍一從 2018 年到 2022 年於《婦人畫報》上連載的專欄「坂本圖書」，共三十六篇。每篇都以一位人物為主軸，並帶出其著作，一種「書評 × 人物談」的概念，相當有意思的切入手法。
作為小小愛書人，對這些「坂本圖書」自然相當好奇。畢竟，大家都說，看一個人讀的書，就能認識這個人嘛。老實說，「教授」（坂本龍一的暱稱）讀得書極為廣博。書中談及的人物橫跨越各個領域，有導演、音樂家、畫家，甚至連哲學家或生物學家都有。原以為是本能輕鬆漫讀的小品雜談，沒想到內容超有深度。看的時候常常不得不停下來沉思。以下，我想用視覺、語言和時間這三個主題，來和大家聊聊這本書。
【視覺】
雖然是音樂家，但坂本龍一時常從各種視覺媒介中「取經」。
例如，書中就聊到許多電影導演給他帶來的影響。像他在製作《async》時就受到法國名導羅伯．布列松的Stratic（靜態的）影像的啟發，進而開始思索從單音開始創造時間的極簡作曲式。
《電影書寫札記》（截自《坂本圖書》）
而黑澤明在《亂》中，讓紅、黃、藍三色陣營的軍隊從不同角度進入的構圖手法，則讓他聯想到了貝多芬的作曲方式。書中他如是說：
比起個別部件的魅力，那些被精挑細選、綿密配置的部件是為了創造出爆發性的結構而存在。像貝多芬，不執著於某段旋律的魅力，他追求的是簡單，而且能成為驅動大型作品的強烈動機，因此畫了很多草稿，為此他可以毫不猶豫地放棄甜美的旋律。
《黑澤明全畫集》（截自《坂本圖書》）
另外，書中坂本龍一也提到了侯孝賢與楊德昌，讀來相當有親切感。至於他談了什麼，這邊就容我賣個關子，請大家自行到書中去探索囉（小劇透：跟台灣意識有關）。
除了導演，坂本龍一也從畫家的作品中找到與音樂的鍵結。例如，他介紹了韓國畫家李禹煥。這位「物派」的核心人物總是使用自然物品進行創作。有時把河邊的石頭和鐵板放在一起，有時把石頭丟到玻璃上造成碎裂。這些作品中所重視的「留白」，讓阪本龍一深有共鳴。他在書中如此說道：
自然的「留白」和人類的身體性，還有記憶的複雜對話——李禹煥的藝術在這些基礎上得以成立。我能夠面對自己的身體、抱持切實的課題、明白「留白」的重要性，毫無疑問得歸功於持續實踐此道的李禹煥。
《留白的藝術》（截自《坂本圖書》）
【語言】
「語言」也是坂本龍一時常思索的主題。
在談俄國語言學家尼古拉．聶甫斯基的時候，坂本龍一就流露出對於語言的無比迷戀：
詞語裡完整蘊含了發話者的宇宙觀和自然觀。探究語言，也就是接觸人們建信想和生活的整體。我時常想像著，或許我們現在說的詞語中，就混雜著連結到蠅文時代詞語的「聲音」。我對聲音的興趣，奇妙地與聶甫斯基的探索重疊了，並連結到創作的靈感上。
《月與不死》（截自《坂本圖書》）
其實語言也是種「聲音」。這麼一想，似乎就不難理解為何坂本龍一會對語言有如此的熱情。語言學家工藤進就指出，人類的詞語和音樂都源自聲音。將語言視覺化為文字，在人類歷史中其實是相對晚近的現象。甚至在荷馬的時代，使用文字還會被輕視，憑藉聲音的表達才會受到尊重。書中坂本龍一如此反思：
使用文字以前，透過聲音傳達和表現的時代相當久，近代以後，我們失去了什麼？我覺得思考這件事是很重要的。
《日語從何而來》（截自《坂本圖書》）
不過，就算是文字，其實還是可以與音樂產生連結。例如，小說家中山漸次的作品就被坂本龍一形容成「爵士樂」：
中山健次的文章總是執拗地一再重複，而且相當黏稠執著，老實說我覺得很難讀。但只要把他的文章想成是「約翰．柯川」（美國黑人爵士薩克斯風手）、「是音樂」，學會搭上那獨特旋律，文章就會很舒坦地流進身體裡。中上健次的文章，就是爵士樂。
《跳著圓舞，首爾。》（截自《坂本圖書》）
【時間】
「時間」是坂本龍一反覆思索的主題，書中大量地探討了他對時間的各種想法。
對他介紹義大利物理學家卡羅．羅維理所著的《時間的秩序》特別有印象。書中提到，宇宙中並不是所有地方都以共通的時間往前進。如此「非同步」的概念啟發了他的專輯《async》（直譯為「反同步」）。覺得很有意思，沒想到相對論的觀念也能被如此延伸。
《時間的秩序》（截自《坂本圖書》）
此外，在分享日本哲學家九鬼周造所寫的《時間論》時，坂本龍一也提到，過去人們對時間的理解多是線性的——以數學方式將時間分割成點，並以無數並列的線延伸至未來。然而，在創作音樂時，他逐漸對這種單一方向的時間觀感到不滿，並開始貪婪地探索古今中外對時間的多樣詮釋。
《時間論 等二篇》（截自《坂本圖書》）
這種「反線性」的時間觀在他討論夏目漱石的《夢十夜》時也有出現。他認為，夢的時間結構是非線性的，萬物均凝縮於其中，而他很想創造出這樣的音樂。只能說不愧是教授，對音樂的思想格局就是不一樣！
《文鳥．夢十夜》（截自《坂本圖書》）
或許某種程度來說，音樂就是能打破所謂的「慣性」吧。美國作曲家約翰．凱吉就認為，現代人的時間被分割，被不得不做的事情給「占領」。因此，約翰．凱吉開始思考如何將人從這種佔領中解放。而他的答案就是「音樂」。人一旦進入音樂，就能進入一種「無我」的狀態，不再讓自己的時間被外在因素分割與占領。好喜歡這樣的概念，這也是人類從古至今都離不開音樂的原因吧。
《約翰．凱吉 作曲家的告白》（截自《坂本圖書》）
當然，也不是所有思索都跟音樂有關。像書中關於時間與記憶的思考就很有意思。坂本龍一提到，對記憶來說，時間是不可或缺的元素。若缺乏時間，記憶的順序便無法明確。唯有將語言和時間結合，才能成為記憶。正如普魯斯特所言：「現實，只能在記憶中形成。」因此，書中坂本龍一如此結論：
「時間」就是記憶吧，如果記得的人們消失的話，「時間」也將消失，時間將不復存在。
【後記：坂本與書】
坂本龍一的「圖書」真的很雜，而且還很硬。像看到他介紹阿爾及利亞後結構主義哲學家德希達所寫的《法律的力量》時，我的第一感便是：「到底誰會去讀這種書啦！」
覺得比較意外的地方是，坂本龍一的某些想法其實帶點激進的色彩。書中多次表現出他對「資本」與「國家」的厭惡。例如，他曾說：「想獲取更多、朝無限繁榮的『掠奪者』，就是我們，也是資本主義。」又或者：「我認為人類的發明中最大的惡，就是國家。」
或許因為這樣帶有偏向的「濾鏡」，我覺得坂本龍一對某些知識的理解帶有些過度詮釋的部分，會照自己的意思去解讀書本內容。有些觀點我著實沒有很認同（像是上面對於國家還有資本的部分）。但也正因這樣的衝突感，讓我在閱讀這本書時產生許多思考火花。
另外，坂本龍一讓我很佩服的一點，是幾乎各種內容都可以成為音樂的養分。本文提及的，只是書中極小的一部分。在閱讀時，我常驚嘆：原來音樂還可以從這麼多不同的面向切入來思考啊！關於「什麼是音樂」這個問題，過去的我顯然思考得不夠深入。雖說讀完此書後，我也還沒有想得很清楚，但它確實帶給我許多不一樣的思索方向！
比較可惜的書，裡面提到的許多書籍都沒有中譯本，想要跟上坂本龍一的閱讀腳步，恐怕有些困難。
最後，來分享些坂本龍一對「書」的癖好了。坂本龍一說他屬於「堆書派」。不過這似乎也不是什麼壞事。書中他就說：
我的書架上，有許多長年以來只看到書背，卻在某個時間點會突然翻來讀的書。
所以遇到想買的書，就先入手吧！緣分到了就會看了。
另外，他也並不會集中讀一本書，而是會同時讀好幾本。一本書常讀一半就放回書架，等過陣子再拿出來讀。感覺有點「渣」？不過，閱讀本身就是一件相當自由的事情。每個人都可以有自己的節奏。如果覺的讀書有點乏味，或許可以參考這種渣式閱讀法（笑）。
值得一提的是，書末提到，在 2023 秋天，實體的「坂本圖書」在東京老街區一角開張。這裡陳列著坂本龍一的藏書，包括新書、舊書、小說與畫冊。看得我超級心動，有夠想去！上網查了一下，發現居然是採完全預約制，地點也不公開，只有神秘而已！
題外話，其實我一直希望有一天能有一間實體的「姆斯的閱讀空間」。看到「坂本圖書」，更讓我覺得這概念是可行的。希望這夢想有實現的一天啦！
總之，能透過此書一窺這位音樂大師的所思所想，真的是相當過癮。大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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