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雲漢教授〈寡佔經濟與威權經濟體制〉針對國民黨戰後的變化,以及如何在不影響經濟成長下,如何巧妙運作、分配政治特權與寡佔經濟資源,搭配統治技術,以此凝聚支持者、掌握社會和籠絡地方派系,做了精闢扼要的敘述。
威權體制對寡佔性經濟部門的管理與控制,是統治菁英不可或缺的要素,不管是因規模經濟而自然形成,還是國家透過政策工具(國營或特許制度、稅制、採購、法規、貸款等),製造政策性的寡佔或獨佔經濟部門,都是用來政治性分配的租金(rent),讓少數人得到優勢地位、賺取超額利潤,這群人通常就是統治經營的親信與忠誠支持者,以維持統治聯盟。
不過,這種做法亦有負面效果,既會阻礙正常經濟發展,造成經濟效率低落,以及不當利潤帶來的負面影響,均會因此轉嫁給一般民眾,並且對國家經濟競爭力與出口造成負面影響。統治者亦無法完全仰賴特務進行長久統治,必須依靠意識形態與經濟成長以維持統治合法性,讓人民相信國家是為了公眾利益,倘若利用特權只謀私利,而非連帶使公眾獲益,神話將會破滅,屆時只能依賴武力鎮壓,政權將難長久。
然而國民黨並未出現上述情況,本文即想分析為何國民黨此舉並未不利整體經濟發展?而此制度是如何設計運作,使得兩者可以並行?
作者指出,國民黨建立威權體制享有其他國家沒有的優勢:首先是從中國逃往台灣,組織及意識型態資源足夠;其次,日本五十年殖民統治,本土精英實力較弱,故國民黨在二二八大屠殺殲滅本土精英後,能夠毫無阻力地進行體制重建與社會改造,打下權力基礎。
此權力基礎由五大要素構成。首先是高度一致的外來統治聯盟,以蔣家為首,由具有高度共識、利益且團結,內部層級嚴明的外來中國統治菁英構成,這群人及其家人沒有獨立的當地社會資源,只能寄生在國家機構與黨組織,吸取國家資源生存,形成恩庇關係,國民黨並透過選擇性錄用、規程等手段控制追隨者,貫徹意志,整合政治利益。
其次,國民黨已完成嚴密的社會控制。透過國家統合主義模式,將社會各部門與組織資源全部統合於黨國之下,以防止有自主性之組織出現和串聯,並由政府主導、控制各式組織成立與運作,黨並在國家之上操控、分配利益而不被牽制。即使社會工業化,此一架構仍能應對挑戰。
第三是為了避免類似二二八事件的本土意識再起,國民黨利用當時情境,透過對教育、傳播、文化等單位,以及知識份子、演藝人員和出版品資訊進行嚴密控制和運作,強力灌輸臺灣人國民黨的大中國意識型態,中國認同、法統神話、政黨與領袖崇拜、恐共心理等交織成嚴密的意識型態大網。
第四是攏絡與分化本土菁英。二二八大屠殺之後,本土精英凋零,除象徵性地禮遇本土世家大族外,國民黨網羅、同化和掌握新政治菁英,以地方選舉提供權力分享管道,且藉此讓本地菁英彼此競爭,國民黨方能操控、平衡派系,又透過選舉提名這關,將菁英收羅至黨組織,此舉除能強化統治合法性,外來的中央政治人物無須經由選舉即能坐享其成。
但是,為確保地方菁英不能累積過多政治資源,選舉管道只有地方選舉,要往上只能遵循體制,並被此外來體制同化,國民黨又得以透過無民選基礎、順從且能夠信任的本土技術官僚牽制民選菁英,牢牢掌握本土民選菁英。
第五是高度滲透力、遍布社會的特務組織,特務是上述工具的後盾,若無法奏效,亦是維護政權安定、敦促黨政機器忠誠履行職務的最有效工具,並透過彈性預算調整佈建,針對新狀況去掌握全盤局勢、打擊異己。然特務組織亦因互相監視掣肘,方能為領導核心所掌握。
此一架構亦有穩固的物質基礎維持運作。國民黨早期透過近似戰時體制的公部門資源徵調、稅捐、公營銀行出售公債等負擔外來統治集團的生計與運作,又強化汲取民間經濟資源,亦即土地改革、專賣制度、接收日產等政策,但仍難負擔高昂財政支出,直到美援抵台,支援台灣經濟,農工商業方能復甦增長,走出困境。
國民黨亦透過管制制度,進行寡佔性經濟資源特權分配。財經主要政策由財經官僚處理,留部分經濟資源作為特權,政治性分配給統治聯盟成員、世家大族或者額外有功者,藉此鞏固政權。但因過往失敗經驗,國民黨限制黨內成員插手經濟事務,尊重財經官僚,經濟政策較能順利推行。最重要的是美國的壓力,美援團反對國民黨擴張國營事業,此舉透過財經官僚的配合,搭配上美國經濟政策,使得台灣經濟起飛。
綜上所述,國民黨藉由鞏固體制與強化生存度,使台灣社會與其緊密結合,也因經濟成長,增加了民眾接受度,直到1970年代中華民國國際生存環境惡化、黨內權力重組之際才受到衝擊。
國民黨在對寡佔性經濟利益進行政治性分配時,原則是把全國性寡佔經濟利益分配給黨營及榮民事業系統,區域性分配給本土地方派系,酬庸親貴或安撫本地世家者則無一定原則。採取此種分配,係因比完全依賴公庫更有效率,公庫負擔更輕,也能安置退伍人力,隨經濟成長增加更多職缺,亦能安插更多退休人馬,鞏固追隨者,而分配給地方派系也能攏絡地方民選菁英,強化統治。
黨營事業由國民黨中央財務委員會管理,委員均由財經官員出任,讓黨營事業與黨庫能隨著經濟政策,插足更多投資機會,例如中央投資公司、光華投資公司對石化業(如台苯)、鋼鐵業(如中鋼構)、生技業(如保生)、資訊業(如聯電)、金融業(中興和復華證券)等。
黨營或黨投資事業越晚成立者規模越大,且佔據成長潛力高的經濟部門,並且為規避監管和風險,改由黨營投資公司搭配公營事業、民間財團共同投資,如此既能享有政府特惠政策、不受公營事業監督體制節制,也不影響財經官僚控制經營權。簡言之,藉由財經官僚兼任黨職,配合經濟政策、結合本土資本家充實黨庫的政治目標,已經和經濟成長和產業升級的項目合而為一。
民營事業系統也隨經濟起飛和公部門支出成長而自成系統,包括退輔會轄下單位及轉投資公司,例如榮工處、各地天然氣公司等。不過,其政治性安置功能隨時間逐步褪色,只是依憑既有規模成長,也較少參與新興高成長部門。
國民黨以下四種方式攏絡地方派系:一、特許區域性獨佔經濟活動(銀行、信用合作社、青果合作社、農漁會及客運公司);二、省營行庫特權貸款(當選省議員者之特權);三、公部門採購(如公共工程);四、地方政府公權力換取的經濟利益(如都市計畫或公共建設規劃合法炒作土地,或掩護非法經濟活動如賭場、舞廳等)。
第四項最重要,不僅可以分配給所有派系(不管是縣級還是鄉鎮市級),前三者僅縣級獲益,且此種方式既不損害公部門財政利益,卻能讓地方派系獲益甚豐,且地方派系亦能藉此無限延伸、鞏固派系內的恩庇網絡,例如運用公權力嘉惠、庇蔭各種非法經濟業者,利用公權力影響本應公正執法的行政、司法機關,將地方公權力私有化,使之成為與各類民眾交換的私人權力與情誼,換取民眾對特殊政治關係的依賴與地方派系自身的非法好處,這是地方派系能深植影響力於地方結構之中的最重要機制。
隨著工業化以及1970年代外交衝擊,國民黨正統中國神話破滅,部份人民覺醒,加上統合機制無法吸收新興社會階級,使過往國民黨體制受到動搖。黨外運動得到新的成長土壤,符合社會各階級的各項目標,逐步動搖黨國體制,為社會開拓了更大的活動空間,也使得社會各群體、階層對國民黨討價還價能力得以增強,這在無形之中又增加了黨外抗衡國民黨的潛在力量,削弱了國民黨的控制力。
國民黨試圖透過民主化、自由化的策略,以立法、修改政制等政治方式,確保其仍居於統治領導地位,並積極拉攏財團與資產階級。然而,過往已掌握龐大資源的地方派系、新興財團乃至黑道等勢力,透過民主化後開放的政治管道,各自競逐國民黨政策遺留下的龐大經濟特權與利益,國民黨聳立於社會所有團體之上的主導地位將一去不復返。
儘管威權體制已瓦解,然而其所留下之社會結構、政黨、地方派系仍然影響整個國家社會,並且仍未滌清,因此二二八事件等才會仍被冷嘲熱諷甚至「歡慶」,除卻必須把握時機和政治實力進行轉型正義外,地方派系根深蒂固且形成跨縣市聯盟,甚至進行跨海峽結盟時,該如何見縫插針、釜底抽薪,透過各種方式來處理、吸收、調整,仍考驗著臺灣本土政黨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