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十四日 晴
在這屋簷裏,我同你就坐在大廳鮮黃色的梳化望著同樣的方向,對著家裏惟一一部電視,沒有畫面聲音,屏幕一片黑烏烏的。黑色裏映著你我灰白白的倒影,我們都認真坐得畢直,我竊視你,忍不住看了你的輪廓,我多想換過方法認真望清楚你,譬如,乾脆將頭擰過去。可是,我沒有勇氣對上你雙眼,因為你身上的悔疚可憐落在這死寂的畫面裏,萬一直睹你的容顏,恐怕眼淚就會一發不可收拾。所以,用一個折射的方式來接近你已經是最好不過的。你內心想著,你想著的不是一項計劃,亦不是如何安頓,但是你總是思考著,腦海的浪不停地拍向岸邊,海堤激起無謂的浪花,你想運用你的理性壓抑感情,不過面對感情,理性只是一張白紙被握緊成充滿裂痕的一團糟。家裏沒有鐘,你知道已經過了三點,時間慢慢流逝,十分安靜的一刻,忽然有一陣衝動,不如嘗試抱一下你,那就一切都回復正常?內心依然卻步,霎時間未療癒的傷口換來隱隱陣痛,你這一番話就像一支試毒的銀針在我胸口裏蠢蠢攢動,反反復復下探,偶然間掹起,血隨著於洞口湧出。
心如刀割,疼痛的並非被刀割開帶來的痛感,而是當刀離傷口而去後,心傷所帶來一陣心酸心翳失心的餘悸。
這一天,我想我倆都不知道究竟發生過什麼事,你說男人也會有例假,生活總是過得這麼折騰。今晚,我們依舊在飯桌上有講有笑的,過後我同你收拾飯檯,轉身便回到房間辦事。這個家相安無事,後來,你打開門閂,斷了,頭自覺地轉向你那邊,這時你已經拿衣服到洗衣房洗了一個小時,這是明天要穿的工作服。
那些衣服拿出來都濕淋淋的,妳說。
搞什麼鬼啊,小姐,你說。
你可能不知道,當時的臉色裹著一種無明的惱火,我看到,她也看到。你便到門口看看那洗衣袋。
隨便啦,一就掛起,二就放到乾衣機,弄乾不就行了嗎?你說。
不是啊,你拿起看看,好像沒洗過一樣,妳說。
我無意挑起一件——連身牛仔布工人服,勉強抽起來,褲腳懸在半空,點點小滴落在別的衣服上。
那就放到乾衣機去吧。怎麼小的一件事就不用問我,小小一件事都做不好嗎?還要問。我說。
我是專重你,所以方才找你,況且你覺得係小事,我覺得挺大件事,怎啦?無端端又給罵人。妳說。
好好好,大件事。我說
話完了,我轉身就信步躲回房間裏,告一段落。
你語氣不顯得有多禮貌,你知道的,但也不以為然。有時,梳洗後,你難免會照照鏡撥撥頭,偶爾滿頭黑髮裏有根白髮,總是礙眼,那惟有將其解決,正當你捉緊之際,有人喊你,忙不過來不慎放手便給它逃之夭夭,因為靈感對你來說故之然更為重要。不妳明白一去不返嗎?時間可以倒過來,如果完成這件事的人是我,這一頓責罵喝斥,會否停過來呢?還是也好發生呢?畢竟,平時洗衣服這瑣碎事是我的工作,而妳也不愛說三道四。
結果,「咔㗳」——回到屋內,妳沒有看見我的蹤影便知道我回到書房裏。屋子比從前的大,但也多了一個缺點——隔音太差。妳帶著怒火走過書房門,如今,我恐怕已經記得不太清楚妳當時說的是什麼,去死?白癡?男男女女數樣性器官?總之門縫間傳入一句句有夠惡毒的咒罵。
妳的說話隔住那扇門,半截光滲入那漆黑的斗室,聽得一清二楚。當其時我心裏耿著,不過沒有絲毫衝動翻過這房門扭開這門鎖,又未有想過因為一件小事會傷及我們的和氣,又或者,根本沒有想過我盛著的那碗白飯裏頭不小心就藏著一根魚骨。
總覺得這場罵戰大概是無意思的,惟一的意義是相處過後,不覺間在乎你那個人,所以才聽者有心。在房間裏,雙手放在鍵盤上發呆,鍵上的汗印全是不完全指紋,工作都因而停擺。心想,我該如何是好?若無其事?煞有介事?我不知道,內心填滿鬱結, 呆等。我踏出房門,我看見你坐在梳化單腳豎起有如一個男人。就走近你,坐下,我用平和的聲線想跟你對話,我明白你的性格,一陣辣,快來快去,喝一口水就會消退,舌頭當然也會陣陣發紅發痛,不過如此一陣就這麼一陣。
你為何要這樣說呢?十分冷靜緩緩道出。
我講什麼話?你怎麼不想一下剛才你講過什麼呢?你現在就心底裏平和了吧?那就好好的談,談什麼狗屁。你想談的時候,我就要跟你冷靜麼?才怪。
妳說的所有都有著當頭棒喝。其實,我怎會不明白憤怒沖昏之際會令人聽力下降呢?我非要抱著打鐵趁熱的心態處理家事,而是我想告訴你剛剛刹那間的憂傷是怎樣的——
妳非要講這說話扎破他人的心嗎,你知不知⋯⋯
你又知不知你今日例假?由朝早,一直⋯⋯
我不跟你說朝早,我說現在,現在我想跟你溝通,是溝通。剛才,我在房間工作,你忽然走進來⋯⋯
現在就是你剛才這樣責備我⋯⋯
你這樣打岔算是溝通嗎?可以先讓我講完嗎?我等會讓你講。
有你講沒人講,算是溝通嗎?
我等會讓你講。
你將剛才發生事情的經過由頭到尾從頭再講一遍,你希望這個故事能夠一直無限延伸成為一篇家傳戶曉的小說,沒有停頓沒有換氣源源不絕的道理源源不絕的廢話一連串的字詞一連串的語句沒有語意沒有關聯沒有有沒有沒有——因為,這樣才可以擔保我們不會吵下去。嘗試,你嘗試——望見一片平靜無際的湖面有一條小木船,小木船令湖面顯得額外平靜,而妳正好坐在對面不偏不倚。你以為按捺得住她的情緒,反而給予她一個機會醞釀情緒,不僅我總有一刻會停下來的,而且溝通本來就是一個動作,何來好壞呢?溝通畢竟是雙向的,或許你早就忘記了忽略了,當你再講出一句的時候那道藥引的火光一直與你擦身而過。
說完了嗎?到我喔。講來講去都是廢話,剛才的事又再講一遍。我不知道嗎?老人痴呆?要你從頭說一遍嗎⋯⋯
方要用這個態度嗎?你有當過我的家人嗎?
你一句,她又再回你一句,似乎早就耗盡了你的耐性,大概生起過幾個念頭,如果這一下子就分手,又會怎麼樣呢?然而,只是想想而已,你怒氣冉冉升到心頭。坦白說,你未有跟她惡言相向全因為臉子,與其說你冷靜,不如說屋內隔音真的太差,無可奈何。就一瞬間,她囂張的神情,得寸進尺的語氣,這潑婦拽你到戰場上,你彷彿忘了你是誰,你是她的先生,她是你的太太,你竟然凶狠地指向她的眉心,盡力控制這段距離。你想起曾經打過的一位女人,在黑夜的街頭裏,最後就沒有然後,不了了之。她蹙著眉頭,你特別恐怖,但她未有表現到十分驚惶,可能她也相信你不會像從前那樣,成為給她耳光的一個男人。爾後,我又再戳向自己的胸口,往心裏面戳著,指甲要戳破一顆鮮紅的氣球——呯,我等著這氣球戳破的瞬間,實在太累,你我的強硬生出一種疲態,那怕再僵持多一分鐘,糾纏多一秒鐘,繼而我又放輕聲量。當中,我們衍生了種種不是,腦裏不停閃過這斗室家徒四壁,咒罵來回盪漾,被你的嘴折磨。妳說,這些話是刻意的,是毒辣的,是該死的。終於,氣球爆破的那刻沒有發出巨大的聲響,屋內格外寂靜,地上散落著皮膠的碎片,酸軟的鼻頭,泛紅的眼窩,哽咽的聲線,呼吸時的抽搐,耳嗚不斷。
我,真的,真的沒有想過你是刻意的,我但願你是不經意講出這翻話來,我但願你是,是我想的那樣。我說。
這句話令我頓時崩潰,眼淚彷彿已經失控就如一支冰雕受氣温所支配一樣,淚水從臉頰下陷,雪水於簷蓬間一滴一滴滴滴穿地上剩餘的雪,乃至撞到墨黑的地面。話,講完,你便隨即走入房間。
我像一隻孤獨無用的哈巴狗躺在床上,又好像一隻將頭埋在沙地上的鴕鳥,嚎哭著。無容置疑,心的確有陣悲痛。我對著睡枕大喊大鬧數十遍來抒發你給我帶來的痛苦,當刻最愛我的只有這團睡枕,它沒有減輕我的痛苦,但起碼吸收了很多無必要的噪音,畢竟這是一個沒有月亮的深宵。
發洩損耗了我過多的氣力,床倏然凹陷半截,妳何時進來的呢?手輕緩緩掃蕩我的頭顱猶如揉著家貓的温柔,髮鬢的髮絲拂到我頸上。妳說,妳講的都是假話,別當真。雙乳挨近我背,我承托那軟熟的乳房竟失去從前與妳同床的歡快,呼吸隨著心跳一次又一次將我按在地上。良久,慢慢恢復過來,你向我遞上一張紙巾一杯水,枕邊刻滿了淡淡灰色的水印。
我們依舊坐在大廳的梳化上,裝作一切如常安好,等待這乾衣的過程十分漫長,白燈將整間屋都打得光亮通透,那隻家貓依舊在紙箱內打呼咕嚕咕嚕,另一隻便蹦蹦跳跳湊著熱鬧。牠爬上妳的書桌上,我與牠對望,圓滾滾的雙目瞳孔幽黑,眯一眼後就擰過頭躲避開去,滿有靈性。相傳貓咪眯眼代表表示對你有愛意,同樣我也不禁眯眼回應,心神總算平復甚多,但也不敢直視妳的瞳孔,或許我暫時無法接受目黑裏藏匿著自己的懦弱和醜陋。
家,異常地寧靜,好像一所入夜的菜市場,無人叫賣買菜搬運議價,我們靜止在電視機裏十多分鐘,乾衣機還在滾動滾動,我忍不住偷看你的側臉,你眼眶泛起淚光,淚從側面滑下去成了一條清晰的淚痕。的確,不曾被你傷害了。我又何嘗不是在你臉上狠狠刮過一刀呢?
你說,你剛到了我家附近,我便下樓去接你。屋村的球場十點後便關燈,你一共來過這球場兩次,除了這次之外,對上次是我幾年前失戀。同一個坐位,長椅應該依舊未變,是褪色生鏽的那張。昏暗的球場裏你總是坐在我左邊。你天生不愛說話,畢竟我天生愛講你愛聽才可以結伴。這晚,大家默不作聲,本來我想就這樣安然度過直至送你登上是日尾班車。偶爾我就想起:你以為男人在床上說的話有夠虛偽?其實,女人生氣時說的話都有夠真心。原來也相差無幾。
二零二五年三月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