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子列子居鄭圃,四十年人无識者。國君卿大夫眎之,猶眾庶也。國不足,將嫁於衛。弟子曰:「先生往无反期,弟子敢有所謁;先生將何以教?先生不聞壺丘子林之言乎?」子列子笑曰:「壺子何言哉?雖然,夫子嘗語伯昏瞀人,吾側聞之,試以告女。其言曰:有生不生,有化不化。不生者能生生,不化者能化化。生者不能不生,化者不能不化,故常生常化。常生常化者,无時不生,无時不化。陰陽爾,四時爾,不生者疑獨,不化者往復。往復,其際不可終;疑獨,其道不可窮。《黃帝書》曰:「谷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之根。綿綿若存,用之不勤。」故生物者不生,化物者不化。自生自化,自形自色,自智自力,自消自息。謂之生化、形色、智力、消息者,非也。」
2. 注釋
1. 子列子:指戰國時期道家學者列禦寇,即列子。
2. 鄭圃:鄭國的郊外。
3. 眎:看待。
4. 國不足:國家財政困難。
5. 嫁於衛:此處指前往衛國謀生,不是字面上的「嫁人」。
6. 無反期:沒有回來的日期,表示可能長期不回來。
7. 壺丘子林:傳說中的道家人物。
8. 伯昏瞀人:可能是道家寓言中的人物,代表愚昧無知的人。
9. 有生不生,有化不化:表面上有生命卻不執著於生,表面上變化卻不執著於變化。
10. 谷神:指虛空無形但生生不息的自然之道。
11. 玄牝:指萬物生化之源,即天地的根本。
12. 自生自化:萬物自然而生,自然而變化。
13. 自形自色:事物自行顯現形體與色彩。
14. 自智自力:智慧與能力都是自然而生的。
15. 自消自息:萬物自有其消長與靜息。
3. 白話文
列子住在鄭國郊外四十年,沒有人認識他。國君和大夫們看他,就像普通百姓一樣。後來,鄭國財政困難,他準備前往衛國謀生。弟子問:「先生這一去沒有回來的日期,我們學生斗膽請教,先生有什麼教誨嗎?先生沒聽過壺丘子林的話嗎?」列子笑著說:「壺丘子林說了什麼呢?雖然如此,夫子曾經對伯昏瞀人說過一些話,我偶然聽到了,試著告訴你。他說:有生命的卻不執著於生命,有變化的卻不執著於變化。不執著於生命的,能真正創造生命;不執著於變化的,能真正掌控變化。凡是有生命的,不能不生;凡是有變化的,不能不變,所以總是在生與變之中。總是在生與變之中的,無時無刻不在生,也無時無刻不在變。這就像陰陽運行,四季交替一樣。不執著於生的,看似孤立,但實則與萬物相連;不執著於變化的,則來來回回,沒有終點。來來回回的變化,它的界限無法終結;看似孤立的道理,它的奧秘也無法窮盡。《黃帝書》上說:『谷神不死,這叫做玄牝。玄牝之門,這叫做天地的根本。它綿延不絕,彷彿存在,但又不用刻意去運作。』因此,讓萬物生長的並不是生本身,讓萬物變化的也不是變化本身。萬物自行生長,自行變化,自行形成形體與顏色,自行產生智慧與能力,自行消亡與靜息。那些將這些稱為生化、形色、智力、消長的人,都是錯的。」
4. 總結
這段話表達了道家的自然無為觀念。列子認為,真正的生命與變化來自於自然的運行,而非人的刻意作為。萬物順應自然規律而生長變化,不需要外力干涉,這才是天地運行的根本法則。這與《黃帝書》中的「玄牝」概念相呼應,強調大道無形,但卻生生不息。
二、
1. 原文
子列子曰:「昔者聖人因陰陽以統天地。夫有形者生於无形,則天地安從生?故曰:有太易,有太初,有太始,有太素。太易者,未見氣也;太初者,氣之始也;太始者,形之始也;太素者,質之始也。氣形質具而未相離,故曰渾淪。渾淪者,言萬物相渾淪而未相離也。視之不見,聽之不聞,循之不得,故曰易也。易无形埒,易變而為一,一變而為七,七變而為九。九變者,究也,乃復變而為一。一者,形變之始也。清輕者上為天,濁重者下為地,沖和氣者為人;故天地含精,萬物化生。」
2. 注釋
1. 子列子:即列子,戰國時期道家學者列禦寇。
2. 陰陽:指天地萬物變化的兩種對立力量。
3. 統天地:掌握天地的運行法則。
4. 有形者:指具體可見的事物。
5. 无形:指看不見的本源。
6. 太易:最原始的狀態,還沒有氣的存在。
7. 太初:氣開始形成的階段。
8. 太始:形體開始出現的階段。
9. 太素:物質的本質開始形成的階段。
10. 氣形質:氣、形體和質地三者。
11. 渾淪:混沌未分的狀態。
12. 易:變化的本源。
13. 形埒:固定的形體。
14. 沖和氣:清靜和諧的氣,指人的精神本質。
15. 含精:包含精氣。
16. 萬物化生:萬物由此而產生變化與生長。
3. 白話文
列子說:「古代的聖人順應陰陽來統馭天地。有形的事物來自於無形,那麼天地是從何而來的呢?因此說,有太易、太初、太始、太素這四個階段。太易是還沒有氣的階段;太初是氣開始出現的階段;太始是形體開始形成的階段;太素是物質的本質開始形成的階段。在氣、形、質三者都具備但尚未分離之前,這種狀態就叫做渾淪。渾淪的意思是萬物混合在一起而未分開。這時候,看不見、聽不到、觸摸不到,所以稱之為『易』。易是無形的,變化無窮,最初變化成一,一再變化成七,七再變化成九。九變代表變化到了極致,然後又變回一。一是形體變化的開始。清輕的部分上升成為天,濁重的部分下降成為地,清靜和諧的氣則成為人。因此,天地蘊含精氣,萬物因此而生長變化。」
4. 總結
這段話闡述了天地萬物的起源和變化過程。列子從道家的宇宙生成論出發,認為萬物源於無形的「易」,經歷太易、太初、太始、太素四個階段,最終形成天地萬物。氣、形、質在渾沌未分時是一體的,後來經過變化,清輕者為天,濁重者為地,沖和之氣則化成人。這種觀點與《道德經》的「無為而生」理念相近,強調自然演化的過程,不需外力干涉。
三、
1. 原文
子列子曰:「天地无全功,聖人无全能,萬物无全用。故天職生覆,地職形載,聖職教化,物職所宜。然則天有所短,地有所長,聖有所否,物有所通。何則?生覆者不能形載,形載者不能教化,教化者不能違所宜,宜定者不出所位。故天地之道,非陰則陽;聖人之教,非仁則義;萬物之宜,非柔則剛:此皆隨所宜而不能出所位者也。故有生者,有生生者;有形者,有形形者;有聲者,有聲聲者;有色者,有色色者;有味者,有味味者。生之所生者死矣,而生生者未嘗終;形之所形者實矣,而形形者未嘗有;聲之所聲者聞矣,而聲聲者未嘗發;色之所色者彰矣,而色色者未嘗顯;味之所味者嘗矣,而味味者未嘗呈:皆无為之識也。能陰能陽,能柔能剛,能短能長,能員能方,能生能死,能暑能涼,能浮能沈,能宮能商,能出能沒,能玄能黃,能甘能苦,能羶能香。无知也,无能也,而无不知也,而无不能也。」
2. 注釋
1. 全功:完整無缺的功用。
2. 全能:具備一切能力。
3. 全用:萬物不可能同時具備所有功能。
4. 天職生覆:天的職責是使萬物生長並覆蓋大地。
5. 地職形載:地的職責是承載和塑造萬物的形體。
6. 聖職教化:聖人的職責是教育與教化人民。
7. 物職所宜:萬物各自適應其應有的職能。
8. 否:不足或缺失。
9. 通:貫通、相應之意。
10. 生覆者不能形載:負責生長的天無法像地一樣承載萬物。
11. 形載者不能教化:負責承載的地無法進行教化。
12. 非陰則陽:天地運行的規律,不是陰就是陽。
13. 非仁則義:聖人教化的方式,不是仁愛就是道義。
14. 非柔則剛:萬物的屬性,不是柔和就是剛硬。
15. 生生者未嘗終:生命本身雖然會終結,但生生不息的原則從未停止。
16. 形形者未嘗有:具體的形體雖然存在,但「形的變化」卻沒有固定的形態。
17. 聲聲者未嘗發:具體的聲音能被聽見,但「聲音的變化」並沒有固定的形式。
18. 色色者未嘗顯:顏色能被看到,但「色彩的變化」沒有固定的形態。
19. 味味者未嘗呈:味道能被品嘗,但「味覺的變化」沒有固定的味道。
20. 无為之識:這些現象都符合無為的道理。
21. 能陰能陽:能變化成陰,也能變化成陽。
22. 能短能長:能變短,也能變長。
23. 能員能方:能變圓,也能變方。
24. 无知也,无能也:表面上無知無能,實則無所不知、無所不能。
3. 白話文
列子說:「天地沒有十全十美的功用,聖人沒有無所不能的能力,萬物也沒有無所不包的用途。因此,天的職責是讓萬物生長並覆蓋大地,地的職責是承載和塑造萬物的形體,聖人的職責是進行教化,萬物則各自適應它們該有的職能。這樣一來,天有它的不足,地有它的長處,聖人有他做不到的地方,萬物也各有所通。為什麼呢?因為負責生長的天無法承載萬物,負責承載的地無法進行教化,負責教化的聖人不能違背萬物本身的屬性,而萬物的屬性一旦確定,就不會超出自己的本位。因此,天地的運行規律,不是陰就是陽;聖人的教化方式,不是仁就是義;萬物的特性,不是柔就是剛——這些都只能遵循自己的本性,而不能超越自己的位置。
因此,有生命的事物,也有讓生命不斷生長的原則;有形體的事物,也有讓形體不斷變化的法則;有聲音的事物,也有讓聲音不斷變化的現象;有顏色的事物,也有讓顏色變化的可能;有味道的事物,也有讓味道變化的特性。具體的生命雖然會終結,但生生不息的原則從未停止;具體的形體雖然存在,但形體的變化沒有固定的形態;具體的聲音雖然能被聽見,但聲音的變化沒有固定的形式;具體的顏色雖然顯現,但色彩的變化沒有固定的樣貌;具體的味道雖然能被品嘗,但味道的變化沒有固定的味覺——這些都符合無為的道理。
能變陰,也能變陽;能變柔,也能變剛;能變短,也能變長;能變圓,也能變方;能變生,也能變死;能變炎熱,也能變寒涼;能浮,也能沉;能變宮調,也能變商調(指音律的變化);能出現,也能隱沒;能變玄色,也能變黃色;能變甘甜,也能變苦澀;能變腥臭,也能變芬芳。表面上看來,它既無知也無能,但實際上,它無所不知,無所不能。」
4. 總結
這段話體現了道家的相對論觀念,強調萬物各有其職責,並且各自存在局限。天地、聖人、萬物都無法包辦一切,而是各司其職、互相依存。天地的運行、聖人的教化、萬物的屬性皆有固定的法則,不會超越自己的本位。此外,列子還闡述了「生生不息」與「變化不止」的概念,認為萬物在具象上會消失,但它們的變化與運行法則卻永遠存在,這與道家的「無為而無不為」思想相契合。最後,列子透過陰陽、剛柔、長短、形色等對立變化,表明萬物看似無知無能,但實際上無所不包、無所不能,這種觀念與《道德經》的「大象無形」「道法自然」思想一致。
四、
1. 原文
子列子適衛,食於道,從者見百歲髑髏,攓蓬而指,顧謂弟子百豐曰:「唯予與彼知而未嘗生未嘗死也。此過養乎?此過歡乎?種有幾:若䵷為鶉,得水為藚,得水土之際,則為䵷蠙之衣。生於陵屯,則為陵舄。陵舄得鬱栖,則為烏足。烏足之根為蠐螬,其葉為胡蝶。胡蝶胥也,化而為蟲,生竈下,其狀若脫,其名曰鴝掇。鴝掇千日,化而為鳥,其名曰乾餘骨。乾餘骨之沫為斯彌。斯彌為食醯頤輅。食醯頤輅生乎食醯黃軦,食醯黃軦生乎九猷。九猷生乎瞀芮,瞀芮生乎腐蠸。羊肝化為地皋,馬血之為轉鄰也,人血之為野火也。鷂之為鸇,鸇之為布穀,布穀久復為鷂也。鷰之為蛤也,田鼠之為鶉也,朽瓜之為魚也,老韭之為莧也。老羭之為猨也,魚卵之為蟲。亶爰之獸,自孕而生,曰類。河澤之鳥,視而生,曰鶂。純雌其名大腰,純雄其名稺蜂。思士不妻而感,思女不夫而孕。后稷生乎巨跡,伊尹生乎空桑。厥昭生乎濕,醯雞生乎酒。羊奚比乎不筍,久竹生青寧,青寧生程,程生馬,馬生人。人久入於機。萬物皆出於機,皆入於機。」
2. 注釋
1. 子列子:即列子,戰國時期道家學者列禦寇。
2. 髑髏:頭骨,這裡指死去很久的骸骨。
3. 攓蓬而指:用手拔起草來指向髑髏。
4. 過養:是否是過度滋養。
5. 過歡:是否是過度歡樂。
6. 䵷:一種昆蟲。
7. 藚:水草的一種。
8. 䵷蠙:一種貝殼或蟲類生物的外殼。
9. 陵屯:山坡地帶。
10. 陵舄:一種水邊植物。
11. 烏足:一種植物或昆蟲。
12. 蠐螬:金龜子的幼蟲。
13. 鴝掇:一種昆蟲。
14. 乾餘骨:某種鳥類。
15. 斯彌:不明,可能為某種微生物或變化過程的階段。
16. 食醯:醋。
17. 轉鄰:某種變化過程。
18. 鷂:一種猛禽。
19. 鸇:一種小型猛禽。
20. 布穀:即布穀鳥。
21. 鷰:燕子。
22. 田鼠:田間的鼠類。
23. 朽瓜:腐爛的瓜果。
24. 老羭:年老的公羊。
25. 亶爰:一種動物,可自我繁殖。
26. 大腰、稺蜂:某種動物或昆蟲的名稱。
27. 思士不妻而感,思女不夫而孕:有強烈的思念情感即可懷孕。
28. 后稷:傳說中的農業之神,周朝的始祖。
29. 伊尹:商朝賢相,相傳為空桑所生。
30. 厥昭、醯雞:某些生物,或指某些生命的誕生方式。
31. 羊奚比乎不筍:某種植物的變化。
32. 機:萬物變化的機理、道理。
3. 白話文
列子前往衛國,途中在路上用餐,他的隨從看到一具百年頭骨,列子拔起雜草指著它,回頭對弟子百豐說:「只有我與它知道,從未真正生,也從未真正死。這是過於滋養嗎?還是過於歡樂呢?
萬物的變化過程是怎樣的呢?比如,一種昆蟲可以變成鶉,遇到水則變成水草,在水土交界處,則變成貝殼的外殼。生長在山陵地帶的,會變成一種叫陵舄的植物。陵舄如果生長在茂密的地方,則會變成烏足。烏足的根可以變成蠐螬,它的葉子則會變成蝴蝶。蝴蝶經過一段時間,會化為昆蟲,這種昆蟲生長在灶下,形狀像脫殼的蟲,名字叫鴝掇。鴝掇經過一千天,會變成一種鳥,叫乾餘骨。乾餘骨的唾液能變成斯彌,斯彌則能變成醋菌。醋菌又能生出黃軦,黃軦能變成九猷,九猷又能變成瞀芮,瞀芮最終變成腐蠸。
羊的肝臟會變成地皋,馬的血會變成轉鄰,人血則會變成野火。鷂變成鸇,鸇變成布穀鳥,而布穀鳥經過長久的時間又會變回鷂。燕子能變成蛤,田鼠能變成鶉,腐爛的瓜能變成魚,老韭菜能變成莧菜。年老的公羊能變成猿猴,魚卵能變成昆蟲。有種叫亶爰的獸,可以自我懷孕生育,這種現象叫『類』。而河澤中的鳥,僅靠視線的交會便能孕育後代,這種鳥叫鶂。純雌的叫大腰,純雄的叫稺蜂。有些男子不娶妻但因思念而感應,有些女子不與男子結合卻可懷孕。后稷誕生於巨大的腳印,伊尹誕生於空桑樹。厥昭生於潮濕之地,醯雞則誕生於酒中。羊奚與某種植物相類,長久不生筍的竹子會長出青寧,青寧能變成程,程能變成馬,馬能變成人。人最終進入萬物變化的機制之中。萬物皆由機理而生,也皆歸於機理之中。」
4. 總結
這段話主要講述萬物的變化與循環,表達了道家的自然觀與變化觀。列子透過生物間的相互轉化,說明生命並非固定不變,而是經歷不同階段,甚至相互轉化。他認為生死只是一種變化狀態,並非真正的終結或開始,這與道家的「無生無死」「生生不息」思想相呼應。最終,列子以「萬物皆出於機,皆入於機」總結,點出所有事物的變化都遵循自然的機理,無需強求或干涉,符合道家「順應自然」的理念。
五、
1. 原文
《黃帝書》曰:「形動不生形而生影,聲動不生聲而生響,无動不生无而生有。」形,必終者也;天地終乎?與我偕終。終進乎?不知也。道終乎本无始,進乎本不久。有生則復於不生,有形則復於无形。不生者,非本不生者也;无形者,非本无形者也。生者,理之必終者也。終者不得不終,亦如生者之不得不生。而欲恆其生,盡其終,惑於數也。精神者,天之分;骨骸者,地之分。屬天清而散,屬地濁而聚。精神離形,各歸其真,故謂之鬼。鬼,歸也,歸其真宅。黃帝曰:「精神入其門,骨骸反其根,我尚何存?」
2. 注釋
1. 《黃帝書》:傳說中黃帝所著的道家典籍,內容多與天地自然、生命變化有關。
2. 形動不生形而生影:物體運動不會產生新的形體,而是產生影子。
3. 聲動不生聲而生響:聲音的振動不會產生新的聲音,而是產生回聲。
4. 无動不生无而生有:虛無的變動不會產生新的虛無,而是產生存在。
5. 形,必終者也:有形之物必然會消亡。
6. 天地終乎?與我偕終:天地會消亡嗎?若它消亡,也將與我一同消亡。
7. 道終乎本无始,進乎本不久:道無開始,也無終結,它的運行沒有長短之分。
8. 有生則復於不生:生命最終會回歸到無生命的狀態。
9. 有形則復於无形:具體的形體最終會回歸到無形之中。
10. 生者,理之必終者也:有生命的事物必然有終結。
11. 精神者,天之分;骨骸者,地之分:精神屬於天,身體屬於地。
12. 精神離形,各歸其真:靈魂與身體分離,各自回歸本源。
13. 鬼,歸也,歸其真宅:「鬼」的意思是歸,指的是回到本源之地。
14. 精神入其門,骨骸反其根:靈魂回到天界,身體回歸大地。
15. 我尚何存:此時的「我」還有什麼可以存在呢?
3. 白話文
《黃帝書》說:「物體的運動不會產生新的形體,而是產生影子;聲音的振動不會產生新的聲音,而是產生回聲;虛無的變動不會產生新的虛無,而是產生存在。」
形體終將消亡,那麼天地也會消亡嗎?如果它會消亡,那麼它的消亡應該會與我一同發生。它的消亡會繼續發展嗎?這是無法知曉的。至於道,它本來就沒有開始,也沒有終結,它的流轉本來就不受時間長短的限制。有生命的,最終會回歸到無生命的狀態;有形體的,最終會回歸到無形的狀態。但「無生命」並不是說它從來沒有生命,「無形」也不是說它從來沒有形體。生命是一種必然會結束的事物,終結本身是不可避免的,就像生命的誕生是不可避免的一樣。如果有人想要讓生命永存,或是讓終結成為永遠的終結,那就是對自然變化規律的無知。
靈魂屬於天,身體屬於地。靈魂清澈而分散,屬於天界;身體濁重而凝聚,屬於大地。當靈魂與身體分離時,它們各自回歸本源,因此稱為「鬼」。「鬼」的本意是「歸」,指的是回到真正的歸宿之地。
黃帝說:「當靈魂回歸它該去的地方,骨骸也回歸它原本的根源,那麼我的存在又算得了什麼呢?」
4. 總結
這段文字探討了道家的宇宙觀與生死觀,強調生命與形體的終結是自然規律的一部分,無需執著於永生或對死亡的恐懼。道本來就沒有開始,也沒有終結,萬物的生滅只是循環的一部分。靈魂與身體在死後分離,各自歸屬於天與地,因此「鬼」的本義其實是「歸」,並不具有恐怖的意味。黃帝最後的話表達了一種超然的生死觀:當一切都回歸本源,個人的存在便不再有所執著。這種思想與道家的「順應自然」理念一脈相承。
六、
1. 原文
人自生至終,大化有四:嬰孩也,少壯也,老耄也,死亡也。其在嬰孩,氣專志一,和之至也;物不傷焉,德莫加焉。其在少壯,則血氣飄溢,欲慮充起;物所攻焉,德故衰焉。其在老耄,則欲慮柔焉;禮將休焉,物莫先焉;雖未及嬰孩之全,方於少壯,間矣。其在死亡也,則之於息焉,反其極矣。
2. 注釋
1. 大化:指人生的四個階段,從誕生到死亡的自然變化。
2. 嬰孩:指嬰兒時期,剛出生的階段。
3. 氣專志一:指氣息純粹,精神專一,沒有雜念。
4. 和之至:達到最純和的狀態,內外皆平和。
5. 物不傷焉:外物不會對其造成損害。
6. 德莫加焉:道德修養無法再增加,因為本性純粹無瑕。
7. 少壯:指年輕壯年的時期。
8. 血氣飄溢:指精力旺盛,血氣充沛。
9. 欲慮充起:慾望與思慮旺盛。
10. 物所攻焉:外物開始對其產生影響,如環境、人事等。
11. 德故衰焉:因受外界影響,道德心性開始減弱。
12. 老耄:指年老衰弱的階段。
13. 欲慮柔焉:慾望與思慮變得柔和減弱。
14. 禮將休焉:對禮節的執行逐漸鬆弛。
15. 物莫先焉:外界事物不再對其造成過多影響。
16. 方於少壯,間矣:與年輕相比,已經有了明顯的區別。
17. 死亡:生命的終結階段。
18. 之於息焉:回歸寧靜,歸於安息。
19. 反其極矣:回歸生命的本源,達到最終的極點。
3. 白話文
人的一生,從誕生到結束,經歷四個重要的變化階段:嬰孩、少壯、老耄和死亡。
當處於嬰兒時期,氣息純粹,精神專一,達到了最和諧的狀態。外界的事物無法對其造成傷害,道德修養也無法再增加,因為嬰兒的本性是純粹無瑕的。
當進入年輕壯年的階段,血氣充沛旺盛,慾望與思考開始大量產生。這時候,外界的事物開始影響他,使他的道德修養逐漸減弱。
當進入年老階段,慾望與思考變得柔和,對禮儀規範的執行也開始放鬆。外界的事物不再對他產生太多影響。雖然他未能回到嬰兒時的純粹狀態,但與年輕時的躁動相比,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當生命走向死亡,則完全回歸寧靜,達到了終點,也回歸了生命的本源。
4. 總結
這段文字描述了人的一生分為四個階段:嬰孩、少壯、老耄、死亡,並探討了每個階段的特徵與變化。嬰孩時期最為純粹無瑕,少壯時期充滿慾望與挑戰,老年時慾望減弱、趨向平靜,而死亡則是回歸生命的終極狀態。這反映了道家對自然生命循環的理解,強調順應自然的變化,接受生命從純粹到躁動,再回歸寧靜的過程。
七、
1. 原文
孔子遊於大山,見榮啟期行乎郕之野,鹿裘帶索,鼓琴而歌。孔子問曰:「先生所以樂,何也?」對曰:「吾樂甚多。天生萬物,唯人為貴。而吾得為人,是一樂也。男女之別,男尊女卑,故以男為貴;吾既得為男矣,是二樂也。人生有不見日月、不免襁褓者,吾既已行年九十矣,是三樂也。貧者士之常也,死者人之終也,處常得終,當何憂哉?」孔子曰:「善乎!能自寬者也。」
2. 注釋
1. 孔子:春秋時期思想家、教育家,儒家學派的創始人。
2. 大山:泛指高山,此處可能指代某個特定的山區。
3. 榮啟期:傳說中的隱士,以淡泊名利、安貧樂道著稱。
4. 行乎郕之野:在郕國的郊野間行走。
5. 鹿裘帶索:穿著鹿皮製成的衣服,用繩子束帶。
6. 鼓琴而歌:彈琴並唱歌,表現出閒適自在的生活狀態。
7. 先生所以樂,何也:先生為何如此快樂?
8. 天生萬物,唯人為貴:天地孕育萬物,只有人類最為尊貴。
9. 男女之別,男尊女卑:古代社會認為男性地位高於女性。
10. 襁褓:嬰兒時期,被包裹在襁褓中,指幼年階段。
11. 貧者士之常也:貧窮是士人的常態。
12. 死者人之終也:死亡是人生的最終歸宿。
13. 處常得終:按照正常的規律走完人生的道路。
14. 當何憂哉:還有什麼可憂慮的呢?
15. 善乎!能自寬者也:說得好!能夠自我寬慰的人啊!
3. 白話文
孔子在大山遊歷時,看見榮啟期在郕國的郊野行走。他身穿鹿皮衣,腰間繫著繩帶,一邊彈琴一邊歌唱。孔子問他:「先生為何如此快樂呢?」
榮啟期回答說:「我的快樂可多了。天地生養萬物,唯有人類最為尊貴,而我能夠成為人,這是我的第一樂。人有男女之分,男尊女卑,因此男子的地位較高,而我恰好是個男人,這是我的第二樂。世上有些人來不及見到日月光輝,就夭折了,甚至沒能離開襁褓,而我已經活到了九十歲,這是我的第三樂。對於士人來說,貧窮是常態;對於所有人來說,死亡是人生的必然結果。我能夠按照人生的常理走向終點,還有什麼值得憂愁的呢?」
孔子聽後說:「說得好啊!你真是一個懂得自我寬慰的人。」
4. 總結
這段文字講述了隱士榮啟期對人生的樂觀態度,他從自身的條件與人生經歷中找到快樂的理由,認為能夠為人、為男子、長壽,已是人生三大樂事。他還認為貧窮與死亡都是人生的常態,無須憂慮,表現出豁達與達觀的態度。孔子對他的樂觀精神表示讚賞,認為他是一個能夠自我寬慰、超脫世俗煩憂的人。這篇文章蘊含了古人對人生的智慧,強調順應自然、知足常樂的思想。
八、
1. 原文
林類年且百歲,底春被裘,拾遺穗於故畦,並歌並進。孔子適衛,望之於野。顧謂弟子曰:「彼叟可與言者,試往訊之!」子貢請行。逆之壠端,面之而歎曰:「先生曾不悔乎,而行歌拾穗?」林類行不留,歌不輟。子貢叩之不已,乃仰而應,曰:「吾何悔邪?」子貢曰:「先生少不勤行,長不競時,老无妻子,死期將至,亦有何樂而拾穗行歌乎?」
林類笑曰:「吾之所以為樂,人皆有之,而反以為憂。少不勤行,長不競時,故能壽若此。老无妻子,死期將至,故能樂若此。」
子貢曰:「壽者人之情,死者人之惡。子以死為樂,何也?」
林類曰:「死之與生,一往一反。故死於是者,安知不生於彼?故吾知其不相若矣。吾又安知營營而求生非惑乎?亦又安知吾今之死不愈昔之生乎?」
子貢聞之,不喻其意,還以告夫子。夫子曰:「吾知其可與言,果然;然彼得之而不盡者也。」
2. 注釋
1. 林類:古代一位高壽的隱士。
2. 底春:指春天剛開始的時候。
3. 被裘:穿著皮裘衣物。
4. 拾遺穗:撿拾收割後遺落的穀粒。
5. 故畦:舊日耕種的田地。
6. 並歌並進:一邊唱歌一邊行走。
7. 適衛:前往衛國。
8. 彼叟可與言者:那位老人值得交談。
9. 試往訊之:試著去問問他。
10. 逆之壠端:在田埂前迎面遇見他。
11. 曾不悔乎:難道不後悔嗎?
12. 行歌拾穗:邊走邊唱,撿拾遺穗。
13. 勤行:努力實踐道業或辛勤勞動。
14. 競時:爭取時機、順應潮流。
15. 營營而求生:忙忙碌碌地為生存奔波。
16. 夫子:指孔子。
17. 吾知其可與言,果然:我早就知道他是可以對話的人,果然如此。
18. 然彼得之而不盡者也:但他對於道理的領悟還不算完全。
3. 白話文
林類年近百歲,春天剛到時,他身披皮裘,在舊田地裡撿拾遺落的穀粒,一邊走一邊唱歌。孔子前往衛國,遠遠地在田野中看見他,於是對弟子們說:「那位老人值得交談,你們試著去詢問他。」子貢主動請求前去。
子貢在田埂前迎上林類,面對他歎息道:「先生難道不後悔嗎?竟然一邊唱歌一邊拾穗?」林類依舊邊走邊唱,沒有停下來。子貢不斷追問,他才抬頭回答:「我有什麼好後悔的呢?」
子貢說:「先生年輕時不努力奮鬥,壯年時不爭取時機,如今老了又無妻無子,死亡將至,為什麼還能這麼快樂地撿拾穀粒、歌唱人生呢?」
林類笑著說:「我之所以快樂,是每個人都擁有的東西,但人們卻反而把它當成憂愁。年輕時不過度操勞,壯年時不與人競爭,所以我才能長壽到今天。年老無妻無子,死期將至,所以我才能真正快樂。」
子貢問:「長壽是人之所願,死亡是人之所畏懼。先生卻視死亡為快樂,這是為什麼呢?」
林類回答:「生與死不過是一去一回罷了。如今死於這裡,誰能確定不會在另一處重生?所以我知道生與死並不相同。那麼,又怎能確定人們辛勞奔波以求長生不是一種迷惑呢?更何況,又怎能確定現在的死亡不比過去的生存更好呢?」
子貢聽後,無法完全理解林類的話,回去向孔子請教。孔子說:「我早就知道他是可以對話的人,果然如此;不過,他的領悟還未達到最透徹的境界。」
4. 總結
這篇文章記述了隱士林類對人生的豁達態度。他不為世俗所累,認為長壽來自於不與人爭,死亡則是生命的另一種延續,因此無須懼怕。他的觀點顯示出道家思想的影響,強調順應自然、超脫生死。孔子雖然肯定他的見解,但認為他對道的領悟仍未達到至高境界,這也體現了儒家與道家的思想差異:儒家更注重積極入世,而道家則提倡順應天道、超脫世俗。
九、
1. 原文
子貢倦於學,告仲尼曰:「願有所息。」
仲尼曰:「生无所息。」
子貢曰:「然則賜息无所乎?」
仲尼曰:「有焉耳,望其壙,睪如也,宰如也,墳如也,鬲如也,則知所息矣。」
子貢曰:「大哉死乎!君子息焉,小人伏焉。」
仲尼曰:「賜!汝知之矣。人胥知生之樂,未知生之苦;知老之憊,未知老之佚;知死之惡,未知死之息也。」
2. 注釋
1. 子貢:孔子的弟子,名端木賜,字子貢。
2. 倦於學:對學習感到疲倦。
3. 仲尼:孔子的字。
4. 生无所息:人生在世,沒有真正的休息。
5. 然則:那麼。
6. 賜:子貢的名。
7. 壙:墓穴。
8. 睪如:高大挺立的樣子。
9. 宰如:整齊莊重的樣子。
10. 墳如:墓塚隆起的樣子。
11. 鬲如:形狀類似古代炊器「鬲」,形狀方正。
12. 君子息焉:君子視死為真正的安息。
13. 小人伏焉:小人害怕死亡,只能被迫屈伏於死。
14. 胥:皆、都。
15. 憊:疲倦。
16. 佚:安逸。
3. 白話文
子貢因學習感到疲倦,向孔子說:「我希望能休息一下。」
孔子說:「人生在世,沒有真正的休息。」
子貢問:「那麼,難道我就沒有任何休息的地方嗎?」
孔子說:「是有的。當你看到墳墓時,那高高的、方正的、隆起的、像炊器鬲一樣的形狀時,你就知道在哪裡可以休息了。」
子貢感歎道:「死亡真是偉大啊!君子把它當作真正的安息之所,而小人則只能屈服於它。」
孔子說:「賜啊!你終於明白了。人們都知道生命的快樂,卻不知道生命的辛苦;知道年老的疲憊,卻不知道年老的安適;知道死亡的可怕,卻不知道死亡的安息。」
4. 總結
這篇文章通過子貢與孔子的對話,探討了生命與死亡的關係。孔子認為,人生在世無法真正得到休息,唯有死亡才是最終的歸宿。子貢最初只是希望學習上有所停歇,但孔子卻將話題引向更深層次,讓子貢理解到:人們往往只看到生命的美好,而忽略了生命的辛勞;只看到死亡的可怕,而不理解死亡的安息。這種觀點帶有一定的道家色彩,表現出對生死的超然態度。
十、
1. 原文
晏子曰:「善哉,古之有死也!仁者息焉,不仁者伏焉。」
死也者,德之徼也。古者謂死人為歸人。夫言死人為歸人,則生人為行人矣。行而不知歸,失家者也。一人失家,一世非之;天下失家,莫知非焉。
有人去鄉土,離六親,廢家業,遊於四方而不歸者,何人哉?世必謂之為狂蕩之人矣。又有人鍾賢世,矜巧能,脩名譽,誇張於世,而不知己者,亦何人哉?世必以為智謀之士。此二者,胥失者也。而世與一不與一,唯聖人知所與,知所去。
2. 注釋
1. 晏子:指晏嬰,春秋時齊國名臣,以智慧和言辭著稱。
2. 仁者息焉:有仁德之人視死亡為安息。
3. 不仁者伏焉:無仁德之人害怕死亡,屈服於死。
4. 德之徼:德行的歸宿或極限。
5. 歸人:指死者,意為回歸本源之人。
6. 行人:指活著的人,意為仍在路上的人。
7. 失家者:失去歸宿的人。
8. 六親:指父、母、兄、弟、妻、子。
9. 狂蕩之人:行為放蕩、不顧家業的人。
10. 鍾賢世:自認為賢能而想影響時代的人。
11. 矜巧能:自誇自己的才能。
12. 脩名譽:追求名聲。
13. 胥失者:都迷失了方向的人。
14. 與:支持、認可。
15. 去:捨棄、摒棄。
3. 白話文
晏子說:「多麼好啊,古人對待死亡的態度!有仁德的人視死亡為安息,沒有仁德的人則懼怕死亡而屈服於它。」
死亡,是德行的最終歸宿。古人稱死者為“歸人”,既然稱死者為歸人,那麼活著的人就應該稱為“行人”了。人在世間行走卻不知回歸,就如同失去了家。一個人失去家,會被世人批評;但如果整個天下都失去了家,卻沒有人認為這是錯的。
有些人離開故鄉,拋棄親人,捨棄家業,在四方遊蕩卻不願回家,這種人是什麼樣的人呢?世人一定會認為他是放蕩不羈的人。還有些人,自認為賢能,誇耀自己的才能,追求名聲,在世間炫耀,卻不真正了解自己,這種人又是什麼樣的人呢?世人往往認為他是足智多謀的賢士。這兩種人,其實都是迷失了方向的人。只是世人對其中一類加以貶斥,對另一類卻推崇備至。唯有聖人能夠真正明白,應該選擇什麼,應該捨棄什麼。
4. 總結
這篇文章探討了人對死亡、家園和名聲的態度。晏子認為死亡是德行的歸宿,仁者視死為安息,不仁者則畏懼死亡。進一步引申到現世的行為,他認為離家漂泊、不歸故鄉的人,與追求名聲、矜誇才智的人,其實都是迷失了方向的。世人往往只批評前者,而推崇後者,這是一種錯誤的價值觀。只有聖人能分辨真正值得追求的事物,並選擇正確的道路。這體現了儒家對人生價值的深思,以及對世俗評價標準的反思。
十一、
1. 原文
或謂子列子曰:「子奚貴虛?」列子曰:「虛者无貴也。」
子列子曰:「非其名也,莫如靜,莫如虛。靜也虛也,得其居矣;取也與也,失其所矣。事之破䃣,而後有舞仁義者,弗能復也。」
2. 注釋
1. 子列子:指列子,戰國時期道家學派代表人物。
2. 奚:為何。
3. 貴:推崇、重視。
4. 虛:指虛靜、無為的狀態。
5. 无貴也:沒有什麼值得特別推崇的,意指虛本身並非某種價值標準。
6. 非其名也:並非虛這個名稱本身有價值。
7. 靜、虛:指內心寧靜、無為。
8. 得其居矣:能夠安於本性。
9. 取、與:索取與施予。
10. 失其所矣:失去了本心、本位。
11. 破䃣:混亂、崩潰。
12. 舞仁義者:刻意表現仁義之人,指偽善者。
13. 弗能復也:無法恢復原來的純真狀態。
3. 白話文
有人問列子:「你為什麼推崇虛無呢?」列子回答說:「虛無本來就沒有什麼值得推崇的。」
列子又說:「如果不是執著於這個名稱,那麼世間沒有比寧靜和虛無更適合安身立命的了。保持寧靜、保持虛無,就能安於本性;若是過於追求索取與施予,反而會失去自身應有的位置。當社會混亂崩潰之後,就會出現一些人舞弄仁義,但這種情況一旦發生,就再也無法恢復本來的純真狀態了。」
4. 總結
這段話體現了道家的「虛靜」思想。列子認為,真正的安身立命之道在於保持內心的寧靜與虛無,而不是刻意去追求某種價值。當人們過度追求物質與人際關係的得失,就會失去本心。而當社會陷入混亂後,偽善者便會借機炒作仁義,但這樣的社會狀態一旦形成,就難以回歸純真。這與道家「無為而治」的理念相契合,提醒人們要順應自然、保持本性,不被外在的名利所迷惑。
十二、
1. 原文
粥熊曰:「運轉亡已,天地密移,疇覺之哉?故物損於彼者盈於此,成於此者虧於彼。損盈成虧,隨世隨死。往來相接,閒不可省,疇覺之哉?凡一氣不頓進,一形不頓虧;亦不覺其成,不覺其虧。亦如人自世至老,貌色智態,亡日不異;皮膚爪髮,隨世隨落,非嬰孩時有停而不易也。閒不可覺,俟至後知。」
2. 注釋
1. 粥熊:人物名,可能為寓言人物。
2. 運轉亡已:運行變化永不停息。
3. 天地密移:天地在不知不覺中變化。
4. 疇:誰。
5. 覺:察覺。
6. 物損於彼者盈於此:某物在一處減少,則在另一處增多。
7. 成於此者虧於彼:在這裡形成的,則在別處減少。
8. 損盈成虧:增減變化不斷交替。
9. 隨世隨死:隨著時代變化,萬物也在生死更迭。
10. 閒不可省:變化微妙,難以察覺。
11. 一氣不頓進:氣息的變化不是瞬間完成的。
12. 一形不頓虧:形體的變化也不是突然發生的。
13. 貌色智態:容貌、氣色、智慧、神態。
14. 亡日不異:每天的變化微乎其微,難以察覺。
15. 隨世隨落:隨著時代變遷,皮膚、爪甲、頭髮逐漸脫落。
16. 非嬰孩時有停而不易也:從嬰兒時期開始,就沒有任何時刻是靜止不變的。
17. 俟至後知:只有等到時間過去,才能回頭察覺變化。
3. 白話文
粥熊說:「萬物的運行永無止息,天地在不知不覺間悄然變化,有誰能察覺呢?因此,事物在一處減少,卻會在另一處增加;在這裡形成的,則在別處消減。增長與損耗交替發生,隨著時代變遷而生滅更替。萬物往來變化不停,但這些細微的變化,人們難以察覺,有誰能真正注意到呢?
氣息的變化不是突然完成的,形體的變化也不是瞬間發生的。因此,人們不會覺察到自己是如何成長的,也不會察覺自己是如何衰退的。這就像一個人從少年變老,容貌、氣色、智慧、神態每天都在變化,但日常觀察卻看不出明顯差異;皮膚、指甲、頭髮隨著時間慢慢脫落,從嬰兒時期開始,身體就沒有任何時刻是靜止不變的。這些變化過於細微,不容易被察覺,只有等到時間過去,人們回頭看時,才會驚覺它們的存在。」
4. 總結
這段話強調了萬物變化的細微與不可察覺性。天地萬物不斷運行,但由於變化是循序漸進的,人們往往難以察覺自己的成長與衰老。只有等到時間過去,人們才會驚覺歲月的流逝。這種觀點與道家思想一致,提醒人們順應自然變化,不必過分執著於當下的得失,而應以長遠的視角看待生命與世界。
十三、
1. 原文
杞國有人,憂天地崩墜,身亡所寄,廢寢食者。又有憂彼之所憂者,因往曉之,曰:「天,積氣耳,亡處亡氣。若屈伸呼吸,終日在天中行止,奈何憂崩墜乎?」其人曰:「天果積氣,日月星宿不當墜邪?」曉之者曰:「日月星宿,亦積氣中之有光耀者,只使墜,亦不能有所中傷。」其人曰:「奈地壞何?」曉者曰:「地積塊耳,充塞四虛,亡處亡塊。若躇步跐蹈,終日在地上行止,奈何憂其壞?」其人舍然大喜,曉之者亦舍然大喜。
長廬子聞而笑之曰:「虹蜺也,雲霧也,風雨也,四時也,此積氣之成乎天者也。山岳也,河海也;金石也,火木也,此積形之成乎地者也。知積氣也,知積塊也,奚謂不壞?夫天地,空中之一細物,有中之最巨者。難終難窮,此固然矣;難測難識,此固然矣。憂其壞者,誠為大遠;言其不壞者,亦為未是。天地不得不壞,則會歸於壞。遇其壞時,奚為不憂哉?」
子列子聞而笑曰:「言天地壞者亦謬,言天地不壞者亦謬。壞與不壞,吾所不能知也。雖然,彼一也,此一也。故生不知死,死不知生;來不知去,去不知來。壞與不壞,吾何容心哉?」
2. 注釋
1. 杞國:戰國時期的諸侯國,以杞人憂天的故事著稱。
2. 崩墜:崩塌下墜。
3. 身亡所寄:身體無處依附。
4. 廢寢食:因憂慮而無法正常飲食與睡眠。
5. 曉:開導、解釋。
6. 积氣:指天空由氣體聚集而成。
7. 亡處亡氣:沒有空氣的地方就不會存在空間。
8. 只使墜:即使墜落。
9. 充塞四虛:填滿四方的空間。
10. 躇步跐蹈:指踩踏行走。
11. 舍然:豁然開朗,恍然大悟的樣子。
12. 長廬子:道家人物,可能是寓言人物。
13. 虹蜺:指彩虹。
14. 積形:指物質的聚合。
15. 難終難窮:不容易徹底結束或窮盡。
16. 奚為:為何。
17. 謬:荒謬,錯誤。
18. 彼一也,此一也:指對立的兩方本質相同。
19. 容心:放在心上,掛念。
3. 白話文
杞國有個人,擔心天地會崩塌,自己將無處安身,因而憂慮過度,甚至無法正常飲食和睡眠。又有一個人擔憂他的憂慮,於是前去開導他,說:「天不過是由氣聚集而成的,沒有地方沒有氣體。你每天伸展手腳、呼吸空氣,從早到晚都在天之中活動,為什麼還要擔心它會崩塌呢?」那人問:「如果天只是氣體,那麼日月星辰不就應該墜落了嗎?」開導者回答:「日月星辰也是氣體中發光發亮的部分,即使它們墜落,也不會對我們造成傷害。」
那人又問:「那地面崩壞怎麼辦?」開導者回答:「地面只是由泥土堆積而成,填滿四方的空間,沒有地方沒有泥土。你每天在地上行走,腳踏實地,為什麼要擔心它會崩壞呢?」那人聽後,豁然開朗,欣喜不已,而開導他的人也因此感到高興。
長廬子聽聞此事後笑著說:「彩虹、雲霧、風雨、四季變化,這些都是氣體聚集形成的天象。高山、大海、金石、火木,這些則是物質積聚而成的地象。既然知道天是由氣體聚集而成,地是由物質積聚而成,怎麼能說它們不會毀壞呢?天地雖然是宇宙中巨大無比的存在,但它依然是整個空間中的一部分。它的結束難以預測,範圍難以測量,這是自然的道理。擔心天地崩壞的人,未免過於杞人憂天;但說天地永不崩壞的人,也未必是對的。如果天地的確會壞,那麼終究會有崩壞的一天,當這天到來時,我們怎能不擔憂呢?」
子列子聽後笑著說:「說天地會壞的說法是謬論,說天地不會壞的說法也是謬論。天地是否會壞,這不是我能夠知曉的事。然而,這種爭論不過是兩種相對的觀點罷了。生者不知道死的狀態,死者不知道生的狀態;來者不知道去處,去者不知道來處。天地是否會壞,這根本不值得放在心上。」
4. 總結
這篇寓言探討了人們對天地是否會崩壞的思考。最初的杞人過於憂慮,擔心無法控制的事情,後來被人開導而釋懷。然而,長廬子認為,天地由氣和物質組成,並非不會毀壞,只是毀壞的時間和方式難以知曉。子列子則更進一步,認為無論天地是否會毀壞,這都不是人所能掌控的事,因此不值得掛念。這與道家思想一致,即順應自然變化,不必無謂憂慮,而應以平常心看待生滅變化。
十四、
1. 原文
舜問乎烝曰:「道可得而有乎?」曰:「汝身非汝有也,汝何得有夫道?」舜曰:「吾身非吾有,孰有之哉?」曰:「是天地之委形也。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也。性命非汝有,是天地之委順也。孫子非汝有,是天地之委蛻也。故行不知所往,處不知所持,食不知所以。天地,強陽氣也,又胡可得而有邪?」
2. 注釋
1. 舜:傳說中的上古聖王。
2. 烝:此處指道家人物,可能是寓言中的智者。
3. 道:宇宙的根本法則,萬物運行的自然規律。
4. 得而有:獲得並據為己有。
5. 委形:天地所賦予的形體。
6. 委和:天地所賦予的生命活力。
7. 委順:天地所賦予的性命與天命。
8. 委蛻:天地所賦予的世代傳承(孫子指後代)。
9. 行不知所往:行動卻不知目的地,象徵順應自然。
10. 處不知所持:身處其中卻不執著於控制。
11. 食不知所以:進食但不執著於食物的來由。
12. 強陽氣:天地運行的根本動力,象徵自然之力。
13. 胡可得而有:怎麼可能被個人所擁有?
3. 白話文
舜問烝:「道可以被人獲得並據為己有嗎?」
烝回答:「你的身體都不屬於你自己,你又怎麼能擁有道呢?」
舜問:「如果我的身體不屬於我,那麼它屬於誰呢?」
烝回答:「這是天地所賦予你的形體。你的生命不是你的,而是天地賦予的和諧之氣。你的性命不是你的,而是天地賦予你的自然順應。你的子孫也不是你的,而是天地所留下的更替之物。因此,人行走而不知自己將去往何方,身處於世卻不知應該執持什麼,進食卻不執著於食物的來源。天地是強盛的陽氣運行之所,又怎麼可能是人能夠據為己有的呢?」
4. 總結
這段話體現了道家的自然無為思想。烝認為,人的一切都是天地所賦予的,無論是身體、生命、天命,還是後代傳承,都不屬於個人,而是自然運行的一部分。因此,人不應執著於擁有什麼,而應順應天地的運行,不去強求。這與道家「無為而治」的思想相符,強調順應自然,而非試圖掌控萬物。
十五、
1. 原文
齊之國氏大富,宋之向氏大貧;自宋之齊,請其術。國氏告之曰:「吾善為盜。始吾為盜也,一年而給,二年而足,三年大壤。自此以往,施及州閭。」向氏大喜,喻其為盜之言,而不喻其為盜之道,遂踰垣鑿室,手目所及,亡不探也。未及時,以贓獲罪,沒其先居之財。向氏以國氏之謬己也,往而怨之。
國氏曰:「若為盜若何?」向氏言其狀。國氏曰:「嘻!若失為盜之道至此乎?今將告若矣。吾聞天有時,地有利。吾盜天地之時利,雲雨之滂潤,山澤之產育,以生吾禾,殖吾稼,築吾垣,建吾舍。陸盜禽獸,水盜魚鱉,亡非盜也。夫禾稼、土木、禽獸、魚鱉,皆天之所生,豈吾之所有?然吾盜天而亡殃。
夫金玉珍寶穀帛財貨,人之所聚,豈天之所與?若盜之而獲罪,孰怨哉?」向氏大惑,以為國氏之重罔己也,遇東郭先生問焉。東郭先生曰:「若一身庸非盜乎?盜陰陽之和以成若生,載若形;況外物而非盜哉?誠然,天地萬物不相離也;仞而有之,皆惑也。國氏之盜,公道也,故亡殃;若之盜,私心也,故得罪。有公私者,亦盜也;亡公私者,亦盜也。公公私私,天地之德。知天地之德者,孰為盜邪?孰為不盜邪?」
2. 注釋
1. 國氏:齊國的一個富有家族。
2. 向氏:宋國的一個貧窮家族。
3. 請其術:請教致富的方法。
4. 州閭:指鄉里四鄰。
5. 踰垣鑿室:翻越圍牆、挖洞進屋,指偷盜行為。
6. 未及時:還沒過多久。
7. 贓:贓物,偷來的財物。
8. 沒其先居之財:財產被沒收。
9. 謬己:欺騙自己。
10. 盜天地之時利:利用天地的時機與資源。
11. 滂潤:充沛的雨水。
12. 亡非盜也:都是一種「盜取」。
13. 公道:順應自然之道,合乎天理。
14. 私心:貪圖個人利益。
15. 公公私私:公私一體,天地萬物本無分別。
16. 天地之德:天地萬物之理,無所屬於個人。
3. 白話文
齊國的國氏家族非常富有,而宋國的向氏家族非常貧窮。向氏特意從宋國到齊國,請教國氏致富的方法。國氏告訴他:「我擅長偷盜。我剛開始做盜賊時,一年就能溫飽,兩年就能積累財富,三年後就變得非常富有。從那時起,我甚至能夠資助鄰里鄉親。」
向氏聽了後十分高興,他理解了「偷盜」這個詞,但沒理解「偷盜的方法」,於是便四處翻牆鑿洞,凡是眼睛和手能夠觸及的東西都偷走。不久,他因為贓物被捕,家產也被沒收。向氏認為國氏欺騙了自己,便前去責問他。
國氏問:「你是怎麼偷盜的?」向氏便把自己的行為說了一遍。國氏笑道:「唉,你竟然把『盜』的道理弄錯到這種地步!現在我再告訴你吧。我聽說,天有時令,地有資源。我竊取天地的時機與利益,利用充足的雨水、山林與河澤的資源,種植莊稼,建造房屋。我在陸地上獵取禽獸,在水中捕撈魚鱉,這些不也是『偷盜』嗎?可是,這些糧食、木材、禽獸、魚類,都是天地自然所生長的,並非屬於誰。但我『盜取』它們,卻不會遭到災禍。
至於金銀財寶、布匹財貨,這些是人們聚集起來的財物,並非天地所賦予的。如果你去偷這些東西而遭受懲罰,又能怨誰呢?」
向氏大惑不解,以為國氏故意愚弄自己。他後來遇到了東郭先生,便向他請教。東郭先生說:「你的身體本來就不是盜取來的嗎?你竊取天地的陰陽調和來形成生命,借助天地的物質來形成形體,這些不也是偷盜嗎?更何況是外在的物質呢?天地萬物本就相互依存,你若認為自己擁有什麼,那才是錯誤的想法。
國氏的『盜』符合天地公理,因此不會有災禍;而你的『盜』來自私心,所以遭到了懲罰。只要有公私之分,那便是『盜』;若是無公無私,那也是『盜』。公與私,本就是天地的運行法則。真正理解天地法則的人,誰能說他是『盜』呢?誰又能說他不是『盜』呢?」
4. 總結
這則寓言講述了「盜」的不同層次。向氏理解的「盜」是狹義的偷竊,他因此遭到了懲罰。而國氏所謂的「盜」,是指利用天地資源,順應自然規律獲取生計,這種「盜」不會帶來災禍。東郭先生進一步指出,萬物皆由天地所生,人本身也是從天地「盜」來的,因此公與私、本與末的區別是相對的。
這篇寓言蘊含著深刻的道家思想,強調「順應自然」和「無為而治」,同時也對社會中的價值觀進行了反思——財富的獲取應該遵循自然法則,而非基於貪婪與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