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福特（Henry Ford，1863-1947），20世紀初美國最成功的工業巨人，以汽車（福特T型車）大量生產與高薪工人政策而聞名於世。他相信，只要有錢、有技術、有紀律，就能征服世界上的一切問題。
乍看之下，他的邏輯無懈可擊：橡膠是製造輪胎與汽車零件的關鍵材料，而東南亞的橡膠多由英國控制。若能自己種出橡膠樹採膠，就能擺脫對英國的依賴。然而，福特忽略了一個關鍵問題──種橡膠樹不是做汽車，你不能把橡膠樹林當作汽車工廠來處理。
原產地亞馬遜的隱形敵人
巴西橡膠樹（Hevea brasiliensis）原產於亞馬遜流域，與當地的真菌、細菌與昆蟲共同演化了上千萬年。在這裡種橡膠，就像把嬌貴的玫瑰花種在蟲窩裡。只要一密植，病原菌如橡膠葉枯病菌（Microcyclus ulei）就會迅速傳播，導致整片橡膠林枯死。這是亞馬遜生態的「天敵壓力」，沒有人能輕易打破。因此，在亞馬遜雨林中，每英畝只有大約3～7棵橡膠樹。
橡膠葉枯病菌是子囊菌科的一種真菌，在1904 年，由德國真菌學家 保羅·克里斯托夫·亨寧斯( Paul Christoph Hennings )首次描述。這種真菌是南美洲橡膠葉枯病的病原體，會攻擊以下這些橡膠樹屬的樹木 ：巴西橡膠樹、本塞姆生橡膠、卡馬戈納橡膠、坎普魯姆橡膠、圭亞那橡膠、少花橡膠、雲杉橡膠以及這些物種之間的雜交種。這種疾病目前尚無有效的防治方法，它會在橡膠樹尚未達到生理成熟期時就將其摧毀。自 1918 年在蘇利南首次發現這種疾病以來，它已經摧毀了南美洲和中美洲所有的橡膠種植園。
東南亞的幸運：空降部隊沒有天敵
反觀英國人在19世紀末偷運巴西橡膠種子到倫敦，再輾轉引種至馬來亞（今馬來西亞）與錫蘭（今斯里蘭卡）。由於這些地區沒有橡膠的原生病蟲害，反而可以密集種植、集中管理、機械化採膠，打造出產量高、成本低的現代化橡膠園。因此，在馬來西亞，橡膠樹可以種到每公頃250～300棵，而且長得很好。
這種「意外優勢（unintended advantage）」，在植物學與農業史中有個學名現象叫做「逃離天敵效應」（Enemy Release Hypothesis）。
簡單說就是：當植物離開了自己演化了數百萬年的原鄉，進入陌生的新環境，結果那些會吃它、感染它的專一性病原菌與昆蟲沒跟來，反而過得更舒服。
除了這裡提到的橡膠，另外也發生在香蕉的Cavendish 系列上。當原產於新幾內亞的香蕉被移植到中南美洲後，初期幾乎沒有病蟲害，於是產量大爆發...直到近年 TR4出現。
另外，原產印度的芒果（Mangifera indica），在種在非洲或台灣初期也相對健康，因為沒有印度特有的蟲害與菌種。
而原產中國的大豆（Glycine max）也因最初沒帶去那麼多專一病蟲害而快速擴張，後來成為美國重要的大宗作物。
但是，在當時「逃離天敵效應」還不是廣為所知的現象。雖然美國農業部曾有專家告誡橡膠在巴西密植的風險；植物學家與地質專家也曾提出警告；甚至連他的秘書 Ernest Liebold 在閱讀資料後也曾懷疑，亞馬遜是否真的適合大規模種植。
但是，福特選擇忽視這些提醒。這不是因為他愚蠢，而是因為他極度相信自己過去在底特律的成功可以在任何地方複製。福特可能看到這些英國人種橡膠成功，就直覺地想：「一樣都是地，我資本更多、人也更會管理，為什麼我不行？」他不知道，正因為他回到了橡膠的原鄉，才迎來了最強的病蟲害天敵。
工業邏輯無法治理自然生態
福特在福特蘭迪亞蓋了水塔、醫院、工人宿舍，還規定員工吃全麥麵包、喝豆奶、跳方塊舞；不准跳探戈、森巴，不許吃加工食品、不許喝酒。簡單來說，他試圖用底特律的工廠邏輯以及美國中西部的文化價值，來構建一座符合他想像的熱帶城市。
但他所面對的，不是流水線，而是一整個生態系統──有看不見的真菌、潮濕的空氣、腐爛的土壤，還有喜歡跳探戈與森巴、對禁酒令不耐煩的工人。
即使美國工程師努力試種不同品系、清除原始森林、灑農藥防病，依舊無法阻止橡膠樹枯死；然後，忽視當地文化、強推美國中西部的文化價值，又造成工人暴動與成本高漲。
最嚴重的事件，發生在1930年12月，被當地人稱為「砸鍋事件」（葡萄牙文：Quebra-Panelas）。工人群起暴動，衝進食堂砸毀鍋碗、推倒爐灶、破壞家具、驅趕管理人員上山躲避。福特公司緊急向巴西政府求援，軍隊介入鎮壓，隨後幾十位美國人（管理階層）搭船撤離。雖然後來管理階層全面改組，但問題依然存在。
最後，當二戰結束，人造橡膠問世，加上馬來西亞生產的橡膠又重回國際市場之後，福特城便難逃淪為熱帶廢墟的命運。
1945年，福特的孫子亨利・福特二世將福特城以及後來的貝爾塔拉賤賣給巴西政府，損失超過二千萬美金（相當於2018年的 2.78億美金）。
這場殖民式的現代化實驗說明了一件事──工業邏輯無法複製到所有環境中，特別是當你低估了生態的複雜性的時候。福特失敗的不是金錢，也不是意志，而是知識的邊界。他不知道，橡膠不是一種可以用工程制服的資源，而是一種被生態圈捲入的生命。
他也不知道，他認為「好」的美國中西部文化，看在亞馬遜當地人的眼中，其實是很莫名其妙的。本書的作者有一段恰如其分的評語，可以用來描述福特：
「福特的烏托邦，是美國現代化想像力的一場投射。它不是要與在地合作，而是要把一套世界觀硬塞進另一塊土地上。」
於是，福特城就只能成為廢墟，留下壯觀的水塔、空蕩蕩的醫院與舊電廠，成為美國工業理想主義的廢墟見證。
參考文獻：
《橡膠帝國：亨利・福特的亞馬遜夢工廠》
Fordlandia: The Rise and Fall of Henry Ford’s Forgotten Jungle City
作者： 葛雷‧格倫丁（Greg Grandin）
譯者： 謝佩妏
出版社：左岸文化
出版日期：2017/06/14
ISBN：978986572754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