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記得那顆雞蛋的味道。
大一下學期,我終於迎來期待已久的程式設計課。這門課對我來說,幾乎是大學生活的起點,因為我早就踏進這個世界了。
從高中開始,我就一頭栽進網頁設計的領域。當時不滿丙級的考題太爛、太落伍,於是自學寫網頁,一頭栽進了程式的世界。我與幾位夥伴做出了當時本屆最佳的畢業專題(甚至是歷屆以來)。儘管學科被當了一堆,甚至延畢重補修,我卻沒有後悔,因為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也知道自己正在燃燒。
所以我帶著這樣的熱情,進了大學,也迎來了那位程式設計老師。
他是我們系上的「扛壩子」,說到資管的程式設計,無人不指名他。他平時親切有禮,會打招呼、寒暄幾句,還會在中午經過時,遞給我一顆剛從市場買來的雞蛋,因為我泡了泡麵,他說雞蛋搭配泡麵很讚。
我帶著渴望的語氣推辭幾句,最後還是收下了。也許那顆雞蛋,是他對我在課堂上表現的某種認可。我總是第一個能理解他講的抽象邏輯,總能很快得解出他出的難題。那是一種屬於「同類人」的默契,我們都熱愛這門語言,都能聽懂語法背後的靈魂。
但故事不只有我。
這門課,我喜歡得要命,但大多數的同學,卻步伐蹣跚。
教室常常空了一半,直到第三節課人數才慢慢補齊。我一開始無法理解,老師那麼認真,內容那麼紮實,為什麼他們不上課?
直到後來,我才慢慢看清楚,問題不只是學生「不上進」那麼簡單,而是教學方式也出了問題。
直到課程難度漸漸加深,我才理解。原來那是因為「程式基礎」的差異。
我能快速掌握的內容,對沒寫過程式的同學來說簡直像外星語。他們腦中還沒建立起抽象的模型,無法「看懂」一段程式的意圖,更無法理解那些抽象結構在電腦裡如何運作。就像沒看過香蕉的人,你直接叫他想像「香蕉皮與果肉的附著關係」,甚至問他如何撥開香蕉,他怎麼想得出來?
我意識到,我能跟上,是因為我早就建立好那套「程式模型」,但大多數的同學沒有。他們就像第一次看到引擎卻要被逼著拆解,甚至組裝的人。不是感到混亂,就是想要逃離。
而老師,他似乎沒有意識到這點。他還是持續講他的「精緻內容」,持續以專家視角俯瞰這些初學者。
其實我也不能把錯全推給老師,畢竟我們是大學生,自學能力理應是基本素養。但問題在於,我們從小接受的教育方式,是「照著進度走、為了考試學」。上課模式不是跟隨學生的理解,而是進度的壓力。學習也已不是為了精進、探索自我,而是為了成績與外界的評價。
當學習失去了自我驅動的能力,一旦遇到困難,就只能靠老師引導。這時,老師的教學就不是「選擇」,而是學生唯一的浮木。如果連這一塊也無法照顧,那會有多少人,就此被排除在「程式」的大門之外?
這些疑問,在我心中反覆打轉,但總覺得還有一塊拼圖沒有放上去。直到今天,我終於明白,那股一直以來的「怪怪的感覺」是什麼。
昨天他提到,某大學學生做的一個專案,他「一眼就看出是用網頁做的」,語氣裡透著一種淡淡的輕視。那一瞬間,我像是被點燃了一樣,腦中突然回想起過去他時不時流露出的優越語氣:對初學者的不耐、對其他開發領域的貶低、對自己經歷的誇耀。我曾以為那些只是玩笑、只是他不了解其他領域,但也許不是。
我心裡的敬意,突然碎了一角。我開始懷疑,我所欽佩的那位老師,是不是真的那麼寬厚?
或者說,我是不是只看見了我想看見的那一面,而選擇性忽略了他言語中那些輕慢與偏見?
我知道,這位老師的能力很強,資歷很深,有過與業界、政府合作過的經歷,甚至仍保有對教學的熱情與待人善意。但如果這些經驗被轉化為對「他人不足」的輕視時,那就不再是知識的傳承,而是一種權威的壓迫。
他看不見的是,我也曾是那個不會寫程式的菜鳥,是用熱情與自學,熬過無數夜晚,才走到現在這一步的。而我知道,教學從來不是展示「我懂多少」,而是想辦法「讓你也懂」。
我想我不會馬上給這段經歷一個絕對的判斷,它太複雜了。但我不會討厭他,我甚至仍然感謝他給了我那顆雞蛋,因為它提醒我,我一開始為什麼愛上程式,也讓我認清了幾件事:
- 會寫程式,不代表會教程式。
- 溫柔,不代表能理解他人。
- 敬佩,不代表不能質疑。
我只是想記下這段故事。為了我自己,也為了那些正在路上摸索、學會拆解第一段程式的同學們。
我希望未來的我,能成為那種「記得雞蛋味道」的人。
那種,不會忘了自己是怎麼走過來的開發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