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影論重點:
如何拆解本片的三大主題:自由、平等、博愛
美國vs法國,國籍的設定有何作用?
皆涉及學運和大量的性,本片與婁燁<頤和園>有何不同?
電影成為片中的符號,貝托魯奇可能思考著什麼?
電影以巴黎鐵塔為開場,不過,鏡頭並未拍下它的全貌,但從鋼骨結構的局部線條仍能一眼辨識這座舉世聞名的地標。隨著鏡頭緩緩往下移動,鐵塔部分套入法國國旗三原色的色塊,最終,鏡頭落在鐵塔底部,男主角Matthew(麥可‧彼特 Michael Pitt 飾)進入你我視角,一位身處異鄉的美國人,神情略顯侷促,有些天真。
人與鐵塔的並置,構成一個耐人尋味的意象:想要透徹地理解自我,也許就無法看清整個世界。我們總以為自己「身處」世界之中,但或許人與世界,實則屬於矛盾、對立的關係。正是這樣的鬥爭感,讓本片選擇法國做為故事舞台顯得十分合理─法國是「革命」的原鄉,電影首先對標1789年法國大革命所提出的自由、平等、博愛,這些理念後來融入為《人權宣言》,也成為本片的三個主軸:
關於自由
Matthew和雙胞胎Theo(路易‧卡瑞 Louis Garrel 飾)與Isabelle(伊娃‧葛林 Eva Green 飾)的首次對話,是在電影資料館的示威活動上。Matthew好奇Isabelle為何被銬在鐵欄杆上,她狡黠地將雙手從鐵鍊中繞開,表示自己從來沒被銬住,呈現出對於他們這一代來說,自由,不是一種抗爭,而是一種選擇。
他們的自由,是腦袋裡的風暴、言語上的思辨,他們可以當面對父權嗆聲、把毛澤東的肖像當成裝飾,像是斷絕自己是「承繼」誰而來的概念,一如Theo對父親的挑釁:「雖然說上帝不存在,但不代表父親能取代祂的位置」。
然而,沒有謀生能力─或自認不需要以「勞動」謀生的Theo和Isabelle,仍舊仰賴父母金援他們揮霍的生活,使他們的口口聲聲變成了故作姿態、裝模作樣,父親的苦口婆心全然無用:「在有能力改變世界之前,要知道你也是世界的一份子,你不可能跳出這個圈子看事情」,或許他們眼中的「世界」只是那方與世隔絕的居家生活(既寬廣又像迷宮),任憑極其膨脹的自尊,將遙遠東方無謂虛耗的越戰、鼓動仇恨分裂的文革當成舌尖的意識型態。
關於博愛
劇情中涉及大量裸露、耽溺性愛,甚至冒犯道德邊界的亂倫指涉,是以身體作為對「自由」的進一步探索:身體,是人與世界之間的最後邊境(也是「禁忌」),他們以一種「嚴肅的遊戲」為包裝,無視於倫理與體統。
只是在這段三角關係中,即使Matthew就算再怎麼與Isabelle肉體親暱,仍舊敵不過Theo和Isabelle打從娘胎同為一體的共生關係,「我們的腦袋是相連的」Theo如是說,即使身體擺出犯禁的姿態,但在精神上Theo與Isabelle卻像是彼此的囚徒,使得遊戲到了最終變得嚴肅。
「所謂的『一起』(革命群眾)並不是成千上萬,對你來說,從來就只有兩個」,Matthew識破了以Theo和Isabelle為中心的烏托邦的貧瘠,這對兄妹對彼此的愛,是慾望無法直驅的深處,是外界無法侵犯的聖地。
因此,儘管本片與婁燁的《頤和園》(Summer Palace, 2006)都有著學運背景,也都充滿肉體描寫,卻呈現出東西方時隔三年截然不同的精神書寫:<巴黎初體驗>像是以身心交融的失敗,為歐陸青年的革命意識寫下輓歌,<頤和園>中的東方青年並不意在革命,只是仍不絕望地透過肉體的奉獻,去理解自己與世界的關係。
關於平等
這個三角,從一開始就是傾斜的。
劇情透過主角的國籍,觸及美國與法國的思維衝擊。1960年代的美國,精神上深受法國吸引─就像Matthew被Theo與Isabelle身上的法式風情所擄獲,這也與「北漂」、「拓荒」的美國新貴,總想方設法援引歐洲風潮,填補自身尚未成型的文化;對好萊塢而言,法國的時尚是絕佳的模仿對象,像是 珍‧西寶(Jean Seberg)的男孩風短髮,就成為了奧黛莉‧赫本(Audrey Hepburn)另一種經典女性形象的藍本。
而Matthew的「寄居」,更帶著濃厚的附庸感。在物質享樂上,三人之間美其名實行共產主義的分享,實際上卻是任憑雙胞胎評價是否值得「接納他」,像是接受著兩人的「豢養」。然而,隨著劇情展開,這層「美國仰望法國」的權力關係悄然翻轉,Matthew對他們倆從原本的欽慕與著迷,逐漸變成啟蒙(帶著Isabelle去約會)和爭辯。
「我發現,只要觀察一個東西夠仔細,這東西或許跟宇宙中形狀和大小的和諧有關……」這是美國人Matthew對人與世界、宇宙關係的感悟,屬於某種以自我為中心的擴張論;對象徵法國的Theo和Isabelle而言,世界、宇宙是混沌、無序的,就像是他們縱情享樂之後、雜亂不堪的屋舍。
除了呼應法國大革命,劇中還出現另一幅象徵性的圖像─雙胞胎在房間裡掛著《自由引導人民》複製畫,描繪的是1830年七月革命中人民推翻波旁王朝的專制復辟。然而這幅畫被戲謔地加工,自由女神的臉被剪貼上瑪麗蓮・夢露(Marilyn Monroe)的大頭照,拼貼出近代青年之於革命的「反思考」,再次呼應以法國為主導的精神旗幟,不知不覺以美式娛樂價值所取代。
當片尾,Theo禁不住Matthew若有似無地質疑他的革命性,而不顧一切走上街頭,但在Matthew看來,缺乏思考後果、大局的血氣之勇,只是徒然的汽油彈,砸碎、炸響,有聲光效果卻毫無殺傷力;於是馬修轉身離去,象徵他不再依附以歐陸為主體的精神幻覺。當革命只剩口頭的爭鋒、只是模糊的浪漫情懷,美國,儘管粗糙卻更實際地,接過西方主流意識的話語權。
關於電影
「我是那些永不滿足的人的其中之一,我們盡可能坐在最靠近銀幕的地方,可能是因為我們想要最先看到電影的畫面,當它們還很新,才剛出來的時候,在它穿過我們後面一排排的座位上那些觀眾眼前,一排又一排過去,直到它們不再那麼新鮮,變成郵票般大小,回到放映室的窗框……」這群重度影迷,藉由電影窺探世界、世界在銀幕上爆發,只是這些新奇之物的保鮮期是如此短暫。
光與影,要如何在歷史上留下痕跡?或許做為一部純然的經典之作方能有機會,而這群角色自以為是的理想主義,迷茫虛無卻又不可侵犯,使他們成為了書寫「革命」落下的問號,註定橫亙在不斷被推倒的後浪與前浪之間。
在對電影的隱隱疑問中,導演貝托魯奇(Bernardo Bertolucci)仍選擇保持一廂情願的天真,一如設定追求極致自由的Isabelle仍是處女之身,又一如這部終須祭出行動的電影,卻仍給不了絕對現實的結局,使得<巴黎初體驗>既是初始更是最終,成為緬懷歐陸情懷的濫情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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