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影論重點:
大量的性有何意義
真正觸動中國敏感神經的並不真的是對六四的描述
片中的死亡畫下怎樣的句點
遺憾的結尾是適合主角的
我們肯定都有這樣的經驗,因為想看得更清楚而靠得更近,卻反而陷入更深的模糊。<頤和園>的視覺語言正是如此─大量特寫卻全數面目模糊,是以形式上的矛盾,映射主角余虹(郝蕾飾演)的心理狀態:在中國,這個全世界最大的國家,每個個體顯得格外渺小,越是身處廣袤之中,內心越是逼仄迷失。
到頭來,這樣的「特寫」,不再單指一個特定的角色,而是形成集體的無數個體的普遍狀態,渴望理解自己之於這個世界是怎樣的存在,卻不禁迷失。
在中國影史上,僅只一個余虹,在電影之外,是一個個族繁不及備載的名字。
「我只是想生活得強烈一些」
若非如此,恐怕個體會消隱於人海之中,恐怕短暫的一生也了無痕跡。余虹,為一個純粹的文藝女青年,沒有其他能自我表述的憑藉。對應鏡頭迫近的觀看,電影更以她的旁白,將最隱密的私人日記自我袒露。日記,作為和自己對話的載體,以書寫挖掘自己究竟是怎樣的人,她文字暴露的耽溺與沈淪,是理想主義的精神化,但當她與整個世界衝撞,她的自白在現實主義的語境之中被斥為虛化。
余虹的家鄉圖們,坐落中國和朝鮮的邊境,在歷史上經歷了利益的角力,在生活的表面卻相安無事地融合。這個座標深受權力、利益、認同與未來想像的動態影響,而所謂「邊界」,不只是國與國之間,更是一條內外的分野,劃分在集體與個體、現實與精神之間,但那條線究竟在哪裡?又是什麼賦予它不許越雷池一步的權威?
在中國,高考一直被視為改變個人命運、實現社會流動的「唯一通道」,余虹也藉此得以離開邊陲,是否能期待因著「靠近中心」來理解邊界的意義?對她來說,那是從外部探索邊界,逐漸轉向內在追尋的過程,而這種移動的不確定性,成為了影像中無處不在的飛絮,如此身不由己,也是打在身上的陣陣暴雨,在無形的時空中雕刻出人的輪廓,卻又不是真正的自己。
流通,成了流離。一如余虹從圖們去往北京,又回到圖們─那必然是短暫的停留,繼而出發深圳、武漢、重慶,輾轉了大半個中國,真正成了無家也無根之人。她身邊的人,則是渡海遠行,李緹與周偉從中國到了德國,看似失根的他們,始終也被一道看不見的牽繫緊緊束縛—那不是地理上的國界,而是一種難以切斷的精神連結。
這種時代性的流離,造成了物理性的失所。
對余虹而言,身體就是她的邊界,而性,則是她企圖找到與他者交融的方式。即使在對性愛尺度接受度較高的歐美國家,<頤和園>也曾因大量的性愛場面而遭批評,甚至將余虹標籤為性成癮者。然而,只要仔細觀察就會發現,她所「上癮」的並非歡愉本身,她嘗試抓住一種與世界連結的方式,一種強迫自己對生命產生眷戀的手段。這種癮,帶著難以言說的痛苦與孤獨。
鏡頭採取毫不避諱的特寫,卻又模糊掉一場又一場性的本質,在郝蕾深刻的詮釋下,性,從來不是放縱或愉悅的代名詞,更多時候是痛楚的、沾滿淚水的、是自省的。當她離開邊陲的圖們,離開父親意欲提供的保護(這個家中母親是缺席的),她才終於能以身體,去理解生命的意義。
日記、遷徙、性,構成了她的表述、變動、自覺,藉此,她試圖拼湊起完整的自己。
「為什麼我總是急於同你們,我的男孩子們做那件事? 這是因為,只有在那件事的進行中,你們才懂得我是善良的。 我試過多少種辦法,可最後還是確定了這個極為特殊、直截了當的方式。 我已經一勞永逸地使2個或3個異性瞭解我,理解了我的善良和仁慈。」
片中即使充斥著看似過度的性,余虹卻始終是道德的—不是順從於社會規訓的那種,而是來自靈魂深處,近似薩特與尼采的相對主義倫理。這也使<頤和園>和拉斯·馮·提爾(Lars von Trier)<性愛成癮的女人 Nymphomaniac, 2013>截然不同,後者更偏向純粹女「性」意識的慾望和毀滅。
<頤和園>裡展示的性或許更接近伯納多·貝托魯奇(Bernardo Bertolucci)的<巴黎初體驗 The Dreamers, 2003>:性作為精神性象徵,作為探索主體存在的一種手段。然而在後者中,巴黎學運成為了重要的背景,不僅挑戰了主角三人之間的情慾平衡,也為其烏托邦式的生活投下現實陰影。其英文片名「dreamers」更是帶有濃厚的浪漫主義色彩,這點與余虹和現實的鬥爭有顯著的不同,儘管片中同樣穿插著歷史事件的參照:從六四天安門、柏林圍牆倒塌、蘇聯解體到香港回歸前夕,但余虹的鬥爭本質上並非政治,更多是來自一個人無法自絕外界的哀傷。
「今天,全天待在游泳池裡,中途可怕的事情再一次發生了,完全不能讓自己安靜地坐著,我想繼續寫字,但我做不到,我採取通常的辦法,靜靜地閉上眼睛,身體一次次地滲出汗水,我很想平著躺下,平著躺下,這樣會對我有利,然後我走到游泳池的底下,在深水區和潛水區的交界處,坐下來。氣息在一絲絲耗盡,我對恢復完全沒有把握,我無知覺了。」
放乾的泳池是沒有價值的,劇烈的疼痛是沒來由的。日記裡暗示那不是第一次了,像是個警鐘,不肯讓她好過。體內的莫名疼痛,與片後段墮胎的情節形成呼應—那些出於善良與仁慈而留下的「果」,本應象徵新的開始,卻總指向一場徒然地掏空。
法文中,性高潮被稱作「La petite mort」,譯為「小死亡」,這種絕望的意象甚至是死亡本身,與全片的性成為了分庭抗禮的存在。與周偉鬧分手時,余虹走上樓頂邊緣,嚇壞了好友李緹,余虹只是說:「跳下去很容易,但我不會」,一如她讀過卡夫卡的一句隨筆:「在戰爭中你流盡鮮血,在和平中你寸步難行」,對她而言,不論戰爭與和平,都無法使她自由,她天性執著於走上那條最艱難的路,至少,生活的粗礪才能讓她確認自己存在的意義。而容易的路,她的自尊,不允許。
然而,死亡卻由李緹替代了。甚至李緹代替驕傲的余虹問出了沒能問出的問題。
離開中國,李緹與周偉來到德國,與不知情的男友形成詭異的三角關係。當李緹得知周偉依然籌謀著回到中國,她問:「那一年夏天我們是怎麼回事?」周偉反問:「現在的我們是怎麼回事?」也是在那一刻,李緹明白生命並不存在平衡的關係,始終有雙無形的手扼住她尚且不曾擁有的自由,於是她像飛鳥一般,帶著笑容從樓頂墜落,那是余虹不願就此畫下的句點,卻是李緹激烈的最後放手。
「無論自由相愛與否,人人死而平等,希望死亡不是你的終結,憧憬光明,就不會懼怕黑暗。」
「人其實是願意孤獨的,人也是願意死的,要不然,為何偏偏與最心愛的人作對,為何對眼前的一切漠然,而去注目永不可及的事物呢?」
前一句是李緹墓碑上的提詞,像是裹足了希望與勇氣,朝死亡一往無前,去擁抱那終極的平等而不願活在不平等的痛苦中。後句則被余虹寫下,卻是把死的意圖當成一種頑強活下去的力量,持續懷揣那無以指望的美好。
也許,是因為余虹,始終貧窮、始終渴望,即使活著使她卑微。
「儘管我的現狀十分難堪,儘管我心頭十分沉重,烏雲遮日,但是現在,我畢竟可以歡快,我就是有這個本事,我覺得我有前途,眼下越是悲慘,我就越解脫。」
「一個人可以拮据度日,但要是換作兩個人,這樣的生活只會讓人心生憎恨。」
她不明所以地痛苦,卻能輕淺地易於歡快;她可以一人承受貧困的艱難,卻不願意與愛人之間沒有餘裕。也因此指向了她與周偉的結局,那些人事皆非,無法僅憑寄託在彼此身上的「初始」而輕易化開;他們已然沒有青春,回不到最初,錯過的時間、分隔的空間深如溝壑,再無法被欲望填滿。
遺憾是適合他們的,一如註定般,時代的青年無法停留在哪段暫存的溫柔裡,他們只得往前,依舊不知道腳下的路、手中的方向盤,指向何方。
婁燁曾說,余虹最快樂的時光,是與周偉共泛頤和園的湖上。然而畫面中,我們幾乎無從辨認那是否就是頤和園;那座象徵中國榮光與權力的地標,在鏡頭裡失去了邊界感,比不上兩個個體生命中那短暫卻真實的燦爛。
事實上,比起露骨的性愛或是政治運動,更令當局不適的,顯然是余虹這樣一個角色,她的渴望、她的仁慈與善良、她的自省與絕對、她那模糊「邊界感」,以及她被整個時代的辜負,都在冒犯一個獨裁政權的正當性。
「分手吧,因為我離不開你。」
余虹的獨立性,被中國視為餘毒,卻沒發現,那是基於一個人類還能有深深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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