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記得那個畫面:教室前方站著的老師、被點名罰站的同學、全班鴉雀無聲。羞辱是一種不動聲色的工具,它不像體罰那樣留下明顯的痕跡,但它會一點一滴滲進心裡,讓孩子習慣把痛苦藏好、把眼淚吞下。直到長大成人,甚至擁有了自己的孩子,才發現那種不敢出聲的感覺,早已變成我們與世界互動的底色。
東亞文化的教育模式,很少用「療癒」的語言來與孩子對話。我們更熟悉的,是「你怎麼可以這樣」、「別人家的孩子做得到你為什麼不行」、「你讓我很丟臉」這類充滿羞恥投射的話語。這些話,打著「為你好」的名義,但其實是將焦慮、壓力與未竟的社會期望,層層推進孩子的內心世界裡。
羞恥不是一時的情緒,它是一種「自我否定的訓練」。我們從小就被告訴:「不要太得意」、「不要讓人失望」、「不要出風頭」。但這些不要,其實說的是:「不要做自己。」而最讓人無聲落淚的是,這種訓練常常來自最愛我們的人——父母、師長、社會。他們希望我們成功、穩定、不出錯,卻不知道,那些「為你好」的話,有時比世界上的任何惡意都更傷人。心理創傷的繼承,並不總是明目張膽的暴力或虐待。更多時候,它像一種文化習俗,代代相傳。當上一代無法正視自己的情緒時,他們會要求下一代「乖」、「沉默」、「聽話」。當父母說出「我們以前吃更多苦,你不能抱怨」時,他們其實是在迴避自己的創傷,而非陪伴我們的困境。
於是我們學會把痛苦變成沉默,把需求藏進禮貌,把壓力包裝成責任感。我們成了善於自我要求卻不懂如何求助的大人。我們在會議上發言得體,卻在夜裡無法入睡;我們懂得鼓勵別人,卻說不出口「我好像撐不下去了」。
如果說西方心理學試圖用「罪惡感」來修復道德與行為,那東方社會則更依賴「羞恥」來操控情緒與行動。羞恥文化並不直接告訴你「你錯了」,它只是讓你覺得「你不夠好」、「你讓別人難堪了」、「你讓家庭蒙羞了」。這些內化的聲音,會變成一種深埋於潛意識的審判系統。當我們表現不好時,那個聲音就會跳出來:「你不應該這樣」、「你又讓人失望了」、「你不夠努力」。
這不是自我要求,這是創傷的語言。
但我們真的只能這樣活下去嗎?
我們可以選擇,停止這種代際傳遞。當我們察覺那些熟悉的羞辱語氣已經變成了自己的語言時,不必自責,那只是我們學會生存的方法。但我們可以選擇學習新的語言。
語言有療癒的力量。如果我們對自己說:「你已經做得很好了,不需要像誰一樣。」如果我們能對孩子說:「你不必完美,我愛你即使你現在失敗了。」如果我們能在朋友哭泣時,不急著說「加油」,而是輕輕地說:「我聽得見你的痛。」
那麼我們就有可能,不再把羞恥變成下一代的起跑線。
在這樣的社會裡,勇敢不再是壓抑,而是誠實面對脆弱;堅強不再是逞強,而是願意說出「我需要幫助」。我們不再以沉默為榮,而是以理解為榮。不再將順從當作美德,而是把誠實當作勇氣。
我們這一代人,也許不是最自由的那群。但我們有機會成為最清醒的那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