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喜歡「勸人」的社會,我們早就習慣了一種溫柔暴力。你低落了,有人說:「你要樂觀一點。」你崩潰了,有人說:「堅強點好嗎?」你痛苦地無法前行,卻被催促著「放下過去」,彷彿一切困難只是「想太多」的結果,而非一場持續消耗內在能量的隱形病痛。
這樣的語言,是愛嗎?也許原意如此。但當一個人身處幽暗低谷,這些「看起來正面」的句子,反而成了刺耳的迴響——它們並不企圖理解,而是在推卸不理解的焦躁下,拋出的冷冰冰命令。
我們很少被教導如何說話才能不造成傷害。我們學的是語法,是文法,是敬語與稱謂;卻未曾學會如何用語言擁抱一個在痛苦裡的人。當一個人陷入憂鬱、焦慮、創傷後壓力時,他最怕的不是自己的脆弱,而是身邊那一句句「以為是關心」卻讓人感覺孤立的好意。這些語句像是「你怎麼還沒好起來?」「別人比你更慘都撐住了」「這種事想開就好」,讓受苦者的內在更加封閉,產生「我果然是個不值得被理解的人」的自我厭棄。東方文化中的家庭與社會結構,讓這種「勸人」成為一種道德規訓的手段。我們從小被訓練如何閉嘴、如何聽話、如何乖巧,情緒被當作不成熟、羞恥的象徵。於是長大後,我們學會了壓抑、逞強與微笑著崩潰。
而那些在自閉症光譜上、或具有情緒困難特質的人,更是這種「文化暴力」的受害者。他們的語言不是不禮貌,而是直接;不是冷漠,而是不會偽裝。他們也渴望連結,只是不知道怎麼在這個要求「語氣要和煦、表情要溫柔」的社會裡找到自己的容身之處。
這使人想到一種日常的微型創傷:在對話中被糾正禮貌,在分享脆弱時被教育,在誠實坦白後被懷疑動機。他們不是不想學習,而是「已經很努力了」卻仍然被當成不夠格的溝通者。
這樣的現象不只是語言上的衝突,更是文化層級的傷害。
當東方文化將「心理疾病」視為恥辱,當家長用羞辱與恐嚇代替對話,當老師懲罰學生靜坐而非傾聽心聲,當主管認為「你有病不要來上班,那是你個人的問題」,整個社會就在不斷生產一批「隱形病人」:他們活著、工作、交談,卻在每一場人際互動中逐漸磨損自己的尊嚴。
但真正令人痛心的,是當這些人好不容易開口時,卻還是被一句「你不要老拿自閉症當藉口」封喉。他們想解釋,但對方只想糾正。他們希望理解,但得到的是「你要改進」。
這樣的世界,難怪有那麼多人選擇沉默。
可是,我想說:語言不該只是一種規訓的工具,它可以是橋、是手、是燈。它可以不是「你應該怎樣」,而是「我陪你怎樣」。不是「你不可以這樣」,而是「你是不是很難受?」
一個人真正能被療癒的,不是靠別人教他怎麼做、罵他不夠好,而是靠有人願意坐在他身邊,不急著讓他好、不催促他振作,只是靜靜地在那裡。用語言建立安全,而不是製造更深的羞恥。
我們需要的不是更有技巧的說話方式,而是一顆願意真正聽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