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局長的陰影與執念
神經映射儀半球形的掃描頭懸浮在蘇哲瘦弱的頭顱上方,發出極其細微、近乎不可聞的嗡鳴。淡藍色的光紋如同流動的水波,輕柔地掃過男孩蒼白的面龐和緊閉的眼瞼。陳默站在床邊,無框智能眼鏡的鏡片上,瀑布般刷新著旁人無法理解的覆雜數據流。他的神情專注到近乎漠然,手指在映射儀的控制面板上做著極其細微的調整,每一次點擊都精準得如同外科手術。
蘇芮像一頭焦躁的母獅,在幾步之外來回踱步,皮靴踩在金屬地板上發出沈悶的聲響。她的目光幾乎沒離開過陳默的手和弟弟的臉,那只覆蓋著增強鏡片的左眼邊緣,紅光始終保持著警戒的亮度。林薇則蜷縮在角落一個冰冷的金屬箱上,雙手環抱著膝蓋,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後頸寄生協議帶來的刺痛在陳默進入後確實沈寂了,但一種無形的、來自這個精英工程師身上的冰冷壓力,卻沈甸甸地籠罩著整個空間,比追蹤更令人窒息。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只有映射儀的嗡鳴和醫療儀器的滴答聲在死寂中回響。
突然,陳默的指尖懸停在控制面板上方,動作凝固了零點幾秒。鏡片後的瞳孔,似乎微微收縮了一下。幾乎同時,映射儀掃描頭發出的藍光頻率發生了極其細微的變化,光紋的流動出現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滯澀。
“檢測到非標準神經活動模式。”陳默的聲音依舊平穩,但林薇敏銳地捕捉到一絲極其細微的、近乎困惑的波動。“深層邊緣系統區域,出現高強度、碎片化情感脈沖…指向性明確…”
他的話音未落,病床上一直昏睡的蘇哲,身體猛地劇烈抽搐了一下!他的眼睛沒有睜開,但眉頭痛苦地緊鎖,幹裂的嘴唇無聲地開合,像是在無聲地吶喊。監測屏幕上,那條象征神經活動的低平曲線,驟然飆升!形成一個尖銳、不規則的巨大波峰!顏色瞬間由黃轉紅!
“小哲!”蘇芮驚呼一聲,就要撲過去。
“別動!”陳默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同時手指在面板上急速操作。映射儀的光紋瞬間變得明亮而急促,試圖壓制那失控的波動。
林薇的心也揪緊了。她看到蘇哲小小的身體在病床上痛苦地弓起,仿佛承受著無形的巨大折磨。一種強烈的、感同身受的悲傷和恐懼,不受控制地從她心底湧起。她下意識地攥緊了拳頭。
就在這時,異變再生!
映射儀的掃描頭猛地爆發出一陣刺目的白光!伴隨著一聲尖銳的、仿佛電子元件過載的爆鳴!整個儀器劇烈地晃動了一下,控制面板上數個指示燈瘋狂閃爍後瞬間熄滅!
“啊——!”一聲淒厲、稚嫩、充滿了極致恐懼的尖叫,猛地從蘇哲口中爆發出來!這聲音完全不像一個長期神經退化、意識模糊的孩子所能發出的!
“媽媽!不要!車!車掉下去了!”蘇哲的眼睛依舊緊閉,淚水卻洶湧而出,他雙手在空中胡亂地抓撓,仿佛要抓住什麽正在墜落的虛無之物,“爸爸!爸爸救我!好黑!好冷!”他的尖叫帶著撕裂般的絕望,每一個字都像沾血的玻璃碎片,狠狠紮進在場每一個人的耳膜。
“小哲!醒醒!是噩夢!是噩夢!”蘇芮再也無法忍耐,不顧一切地撲到床邊,死死抱住弟弟劇烈顫抖的身體,聲音帶著哭腔。
陳默迅速切斷了映射儀的能源,刺目的白光和爆鳴聲戛然而止。他後退一步,鏡片後的目光死死鎖定在蘇哲身上,以及映射儀最後捕捉到、此刻定格在控制面板小屏幕上的那幅畫面——
那並非清晰的圖像,而是一片劇烈抖動、充滿電子噪點的模糊光影。隱約能分辨出急速下墜的視角,破碎的車窗玻璃外是扭曲的霓虹燈光,還有一只向前伸出、卻抓不住任何東西的、屬於孩子的小手…以及一種鋪天蓋地的、冰冷刺骨的、名為“墜毀”的絕望感。這絕望感是如此強烈,甚至透過殘破的畫面,直接沖擊著觀看者的神經!
“情感閃回…創傷核心印記…”陳默低語,聲音里第一次帶上了某種冰冷的、近乎驚悸的確認。他猛地擡頭,看向抱著弟弟、淚流滿面的蘇芮,眼神銳利如刀,“他經歷過什麽?重大事故?高空墜落?”
蘇芮抱著依舊在啜泣顫抖的蘇哲,猛地擡起頭,那只未被鏡片覆蓋的右眼,充滿了血絲和滔天的恨意!“是你們!是你們這該死的系統!”她嘶吼著,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而扭曲,“五年前!中心區懸浮環線!情感幹擾波!因為一個狗屁議員的車隊要優先通過!就為了那零點幾秒的‘效率’!他們用大功率情感抑制器清空軌道!我爸媽的車…就在下面…失控撞毀!小哲…小哲就在後座!他什麽都看見了!什麽都記住了!是你們的‘純凈’!你們的‘效率’!殺了我爸媽!毀了我弟弟!”每一個字都像是從染血的胸腔里硬擠出來,帶著刻骨的仇恨。
林薇如遭雷擊,呆呆地看著蘇芮和她懷中顫抖的男孩。銹帶區的傳說…那些關於系統為了效率無情碾壓個體的傳聞…原來都是血淋淋的事實!冰冷的憤怒瞬間取代了恐懼,讓她渾身發冷。
陳默沈默了。他那張慣常毫無表情的臉上,鏡片反射著控制面板幽幽的藍光。他低頭看著定格屏幕上那片模糊的、充滿絕望的墜毀光影,又看向蘇哲那張被巨大痛苦扭曲的稚嫩臉龐,最後,目光落在映射儀控制面板一角,一個極其微小、剛剛被蘇哲爆發的情感脈沖觸發激活的隱藏程序圖標上——那是他為了捕捉“共鳴協議”可能引發的深層異常而預設的後門。此刻,這個後門程序正將剛才捕捉到的、蘇哲那核心創傷印記爆發出的、超乎想象的“情感污染”強度數據,以及其與“共鳴協議”模型的高度契合波動,悄無聲息地加密打包…
***
同一時刻,神經帶寬管理局總部。最高層,局長辦公室。
這里沒有窗戶,只有巨大的弧形墻壁被無縫的全息屏幕占據。屏幕上並非城市景觀,而是無數條流動的、代表整個霓虹城神經活動宏觀態勢的數據洪流,色彩冰冷,規律森嚴。房間中央,一張巨大的黑色金屬辦公桌纖塵不染,如同停泊在數據海洋中的冰冷戰艦。
高天岳端坐在寬大的座椅里,背脊挺得筆直,如同鋼澆鐵鑄。他身上筆挺的銀灰色制服沒有一絲褶皺,肩章上的管理局徽記在頂燈下泛著冷硬的光澤。他正審閱著一份懸浮在面前的報告,眼神銳利,手指在虛擬鍵盤上快速批注,發出清脆的噠噠聲。
突然,他左手腕上那個看似低調的金屬腕帶終端,發出了一聲極其輕微、卻異常尖銳的蜂鳴!不同於普通警報,這聲音短促、高頻,只響了一次,卻像一根冰冷的針,瞬間刺破了辦公室內凝滯的、只有數據流動聲的寂靜。
高天岳批注的動作瞬間停滯。他緩緩擡起頭,目光如鷹隼般投向腕帶終端。終端表面沒有任何光效,但他知道,這是最高級別的“深層異常”警報,直接關聯他親自設定的幾個核心監控參數。
他放下虛擬鍵盤,伸出食指,在腕帶側面一個幾乎看不見的感應區輕輕一按。
瞬間,他面前懸浮的報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被高亮紅色框線標記的、正在自動放大的監控窗口。窗口里顯示的,正是銹帶區某個坐標點——蘇芮的集裝箱據點所在的大致範圍。
窗口旁邊,瀑布般刷新的分析數據瘋狂滾動:
【坐標:銹帶區S7網格。】
【異常類型:超高強度、非標準情感污染脈沖。】
【污染源強度評級:EX(超出標準閾值478%)】
【污染特征:極端恐懼、墜落感、深層創傷印記、強烈指向性(疑似關聯G-7342號‘環線抑制器’事件殘留頻段)】
【關聯事件:檢測到微弱但高度異常的‘未注冊協議’活動痕跡(特征碼:CM-Prototype-Alpha)。】
【威脅評估:極高!污染源具備強烈精神污染擴散潛力,未注冊協議活動構成嚴重系統安全漏洞!】
高天岳的目光死死釘在“G-7342號‘環線抑制器’事件”和“CM-Prototype-Alpha”這兩行字上。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他那張如同花崗巖般冷硬的面孔,肌肉線條似乎有極其細微的抽搐。
辦公室冰冷的空氣仿佛變得更加凝滯。全息墻上,代表城市整體神經活動的數據洪流依舊在規律、冰冷地流淌,象征著絕對的秩序和控制。然而,在高天岳深不見底的眼眸深處,那片被鋼鐵意志冰封的寒潭之下,某些被深埋了太久、早已被判定為“無用信息垃圾”的碎片,被這冰冷的警報詞條,硬生生地撬動了一下。
模糊的畫面瞬間閃過腦海:刺耳的金屬扭曲聲、飛濺的玻璃碎片、失控下墜的失重感、還有一聲短促到幾乎聽不見的、屬於女性的驚呼…以及隨之而來的、鋪天蓋地的、冰冷粘稠的黑暗和…一種名為“失控”的、令人窒息的絕對恐懼。
這感覺快如閃電,只有零點幾秒。高天岳放在膝蓋上的手,指關節因為瞬間的過度用力而微微泛白,但也僅僅是一瞬間。下一秒,他的眼神已經恢覆了絕對的冰冷和銳利,甚至比之前更加森寒。那潭深水下的波瀾被更厚的冰層死死壓住,只剩下刺骨的寒意。
他微微瞇起眼睛,目光如同淬火的刀鋒,重新聚焦在監控窗口里那個被紅色框線鎖定的銹帶區坐標點上,以及旁邊分析數據里那個刺眼的“CM-Prototype-Alpha”。
“陳默…”高天岳的嘴唇無聲地開合,吐出這個名字,沒有絲毫溫度,只有冰冷的確認和更深的審視。這個他曾經看好的、技術能力頂尖卻最終因“不切實際的倫理潔癖”而被邊緣化的前精英工程師…果然沒有放棄他那危險的妄想!他竟然在銹帶區的泥潭里,激活了如此危險的“污染源”,還牽扯到了那件早已被塵封的“事故”!
G-7342號事件…那是系統為了更高效率必須付出的微小代價,是維持城市龐大體量高效運轉過程中,無法完全避免的、統計學上的合理損耗。個體的悲劇,在宏大的系統穩定面前,微不足道。情感,尤其是這種強烈到失控的創傷情感,就是毒藥,是混亂的源頭,必須被徹底壓制、清除!
而現在,陳默和他那個危險的“共鳴協議”,不僅沒有清除這種毒藥,反而像是在主動培育它?甚至與之產生了“高度異常”的關聯?
不可容忍!
高天岳的指尖在懸浮的控制面板上劃過,動作穩定而決絕,帶著千鈞之力。
【指令:升級威脅等級。目標坐標:銹帶區S7網格。】
【指令:激活‘清道夫III型’追蹤單元(3組)。最高隱蔽模式。】
【指令:調取並分析目標區域內所有近期活躍的D級及以下帶寬者檔案,重點篩查異常神經波動記錄。】
【指令:對目標‘CM-Prototype-Alpha’協議活動痕跡進行逆向污染注入嘗試,破壞其穩定性。】
【指令:密切監控前工程師‘陳默’所有已知及潛在關聯節點。準備執行‘凈化’預案。】
一道道冰冷無情的指令如同出鞘的利劍,被無聲地發送出去。全息墻上的數據洪流中,幾股代表著更高權限和更強力量的暗流,開始悄然湧動,精準地撲向銹帶區那個不起眼的坐標點。
高天岳緩緩向後,靠進冰冷的椅背。巨大的全息屏幕映照著他如同鋼鐵雕塑般的側影。他的目光穿透了冰冷的墻壁和數據,仿佛已經鎖定了那個隱藏在銹帶區陰影中的集裝箱,鎖定了那個引發“污染”的少年,鎖定了那個危險的叛徒工程師,也鎖定了那個意外卷入的“殘次品”清潔工。
混亂的萌芽,必須被扼殺在搖籃里。不惜一切代價。
冰冷的秩序,不容任何“情感”的病毒玷污。
一絲極其細微的、近乎偏執的寒光,在他深不見底的眼眸深處,一閃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