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真茗坐在咖啡館的角落,盯著筆記本上的稿件大綱,內心湧起一股熟悉的疲憊。
那種感覺像是一層薄霧,總是悄無聲息地包圍她,讓她喘不過氣。「每天的一切,都重複得令人厭惡。」真茗睜開眼總是這樣想著。
她是L媒體的體育版面記者,每天像夾心餅乾一樣,被總編和採訪對象從兩頭擠壓。總編總是說點閱率至上,題材太不吸睛;又會嘴邊碎唸時代不同了,現在記者寫的報導深度不夠。
她盡力了,真的盡力了,熬夜看比賽想要趕出第一手報導,只是,每每趕在比賽結束半小時內發出的報導總要等到總編醒來慢慢讀過,接著,就真茗截至上篇統計,有82%的機率會被「指點」,總編的批評就像密密麻麻的針,責任編輯的同事還會擺臉色說「你這半夜趕報導不累嗎?是要逼死誰呀?」沒有血色直通通地刺進她的心窩,熬夜寫稿的那股熱情被踐踏在腳上,三不五時還多踹幾腳。
真茗情緒從無力轉向怨懟:「為什麼他們不能體諒?為什麼總是把我當成出氣筒?」
今天恰好是國家籃球代表隊參加亞運會,這次公司砍了隨隊採訪的預算。「哎呀,現在媒體業很不景氣,籃球你知道的,在台灣不至於沒人關注但收看程度還是差棒球一大截,而且.......戰績不好更沒人理,贏球才是國球。」
「看轉播就好。」總編在會議最後下的結論,球員採訪呢?「噢,你不是有幾個球員或教練的LINE嗎?就傳訊息問問想法,反正沒有就加個『努力追趕,可惜氣力放盡,雖敗猶榮』這類結語就好。」
剛入門幾年還對出差採訪有憧憬,到現在是殭屍心態,總編說什麼就做什麼就好,現在花比較多時間在於「拿捏」,如何不多也不少最重要。
說到訪問,一堆麥和iphone、錄音筆的受訪現場,真茗常常和自己個性奮鬥,她不喜歡譁眾取寵的問題,沒問些時事哏或鄉民想知道的東西,又像沒加鹽的菜。
可是她負責的是較冷門的項目,她問了寫了,只是被遺忘的某一段,跟她的努力如出一轍。
在另一頭的編輯辦公室裏頭,是點閱率羅織的修羅場,自動幫每個人篩選分類。
真茗總覺得像個被遺棄的戰士,在採訪現場或獨自看比賽的過程裡,默默獨自奮戰。
夾擊讓她的情緒如潮水般起伏,起初憤怒,慢慢轉為自憐。
「我這麼努力,為什麼還要受這種鳥氣?每天工作跟坐牢沒兩樣,我到底得罪了誰?根本是社會太過病態!」漸漸地,自憐自艾變成一種習慣,一種讓她覺得自己是受害者的慰藉。
真茗抱怨琳瑯滿目,同事小動作很多、主管有問題、公司不懂管理、產業病態,講到最後,台灣社會和川普都成了壓倒他人生的稻草堆們。
「沒辦法,我都只能忍氣吞聲,其實也不是說不想反映問題,可是講了又能怎樣,這個社會就是這樣,都掌握在一些既得利益者,我只是隻小螻蟻,明哲保身就好。」
「你不是想要突破嗎?現在這個瓶頸看來是好幾層因素前仆後繼造成的,有想要改善的話還是要做出改變,先從工作的內容和總編談談如何?」他是真茗諮商師,韋翰。
「改變?你以為我沒想過嗎?我當然知道,問題是沒用,我剛講了那些怎麼好像白講,問題不是我,都是那些爛人搞的!」
真茗身上的炸彈似乎被點燃,諮商師沒有太多反應,只是停住默默看著他。
「諮商師都這麼好賺嗎?拜託我還是自費,搞什麼,我帶著期待,希望能聽到一次解決這些問題的答案,結果呢?你講的比算命唬爛的還像玄學。」
韋翰依舊沒說話,安靜地看著真茗。

受害者情結,像一層濾鏡,和美肌效果相同,讓真實模糊了、讓真茗不用面對自己的無力感。
畢竟,如果一切都是別人的錯,她就不必改變什麼了。
這天看完諮商,真茗回家後,面對另一個不想面對的問題- 因為工作加班,她幾年來都沒時間好好陪另一半。
門一開,是男朋友冠宇,不知道是吃壞肚子還是吸收太多負能量,面癱到一股臭味撲鼻而來。
「你又怎麼了?一回來看你擺臉色,是插畫比稿又沒過嗎?」真茗問著接案插畫家男朋友。
「明知故問嗎?我有傳LINE跟你說,只是你一直都未讀,我也懶得跟妳抱怨。被退件已經夠煩,本來想說你稍微聽我講幾句,我們就出門逛個夜市吃點東西,誰知道先餵我妳的爛情緒!將心比心這麼困難嗎?」
真茗的內心又是一陣糾結:
- 我臉太臭了嗎→愧疚感四溢,自己為什麼回家都是臭臉→我不該拿他出氣→轉向委屈,欸不是,我也是為了我們才這麼拚啊!
「為什麼你不能理解?每天都只是裝得事不關己的樣子,好像我工作只是為了我自己,不是在討論結婚了嗎?」來來回回的情緒宛如火山爆發。
「真是你他媽的夠了!」原先半躺在沙發的冠宇,聽到真茗的怒氣忽然豎起背脊,帶著有點驚訝注視著。
這個大吼,幾乎是真茗的生活寫照,烏雲密布的天空偶爾降下一道雷,轟隆一聲楞得周遭的人定格,心中的憤懣像極了降不下的雨,壓抑情緒不定時冒出一聲怒吼,愈積愈深,可是從來沒消失過。
「隨便妳吧,如果這樣就不要談什麼結婚,等妳真的想清楚再說。」隨後是約莫10秒的靜謐,冠宇又回到滑手機的狀態。
又來這句,真茗想著,兩人半年來只要見面就先用爭吵開頭,通常以結婚這個話題作結束,固定劇本是會有一人撂下狠話說不結。
這樣周而復始的劇本消耗著兩個人的身心,原本同居的兩人最近決定要各自找房子住。
生活上種種瓶頸簡直是電視上重播的韓劇,五年前是首播,到現在還在重播。
感情的裂痕加速擴大,一邊愧疚一邊憤怒,真茗想到結婚無力到想把自己頭埋在棉被裡。
她發現自己卡關,每天醒來的生活好像重複過著,昨天、今天和可預期的明天、後天,都有驚人的相似,心中的疑問敲打心頭一回又一回。
為什麼她的齒輪只是缺了一角,人生卻掉進逃不出的惡性循環,前進不得又沒退路,工作無力、搞砸感情,親密關係冷卻更無心於工作。
她想逃離,卻不知從何開始。
內心有個聲音低音呢喃著:
其實你的不幸都是別人造成的。你沒錯,都是總編、採訪對象、和另一半的錯。這個社會也很不公平,沒讓你的努力被完整看見,如果解決不了問題,那就解決提出問題的人吧!
念頭一閃而過,她退縮了。
-反擊?那豈不是讓自己變成壞人?我才不是壞人。
-為什麼諮商師可以面不改色講些冠冕堂皇又嘴砲的話?是不是在嘲笑我?
諮商師韋翰的話不像是鑰匙,比較像隻狼牙棒,一槌用力砸在真茗的心上,原本已經千瘡百孔再次被無情重擊,她無聲怒吼著。
「你要反擊嗎?如果說出來,或好好把這些困境個別突破,是不是比較簡單?」
後座力緩緩衝擊她內心的鎖。
「你似乎很適應受害者的角色,是不是像個保護色?」韋翰再次詢問。
真茗愣住了,情緒從震驚轉向否認:怎麼可能?我討厭這樣!但諮商師繼續追問:「因為你允許別人不斷傷害你,有些矛盾卻看得出你......有點樂在其中?什麼問題讓你不想面對問題?還是說,身為受害者能逃避一些不想面對的問題?」
真茗的心跳加速,內心像被掀開的舊傷口,疼痛卻又奇異地清晰。她從來沒想過,自己不是「不反抗」,而是因為「想達成某種目的」。
受害者情結,原來不是被動的宿命,而是她主動選擇的枷鎖。它讓她感覺高尚:我犧牲自己來成全他人。
「我是好人,才不要變壞人。」 情緒的轉折在那一刻爆發。
「你以為你是誰,你說的就是對的嗎?自我感覺良好吧?我那麼認真,我是貨真價實的好人,都是我在犧牲,你懂什麼?你只是運氣好坐在這邊,收我的錢還可以用一副高高在上的角度指點,不,應該是數落,這樣讓你很有優越感嗎?」
對面的韋翰不發一語,尷尬又不失禮貌的微笑夾帶一個長長的深呼吸。
那天離開諮商所撂下狠話,真茗只覺得諮商沒得到慰藉還被氣到火冒三丈,完全是找罪受。
真茗回想過去,她總是自認受害者,揹負別人的人生課題。表面上,她很辛苦,很可憐,編輯的不合理、採訪對象的固執、伴侶的冷漠,都是他們的問題,為什麼要我來處理?但內心深處,她享受這種「可憐」。
躺在堆滿各種枕頭的狹窄床鋪上,翻來覆去的真茗心頭迴盪著與諮商師的對話。
「受害者情結讓你躲避許多責任。」
-對,就是責任這個詞,竟然用這個詞說我!?
-他們都是自私的人,每個人只在乎自己,怎麼可能為我改變?
-我就是一直都想好好盡責任才撐到現在,當好員工、當好伴侶,忍氣吞聲
受害者情結強化了她的傲慢,一邊揹負著善良,一邊責怪他人無能。
諮商師的話如鏡子映照內心渴望,可是卻更像照妖鏡映照出無邊恐懼,與無以名狀的醜陋。
「對現狀不滿的人是你,想改變現狀的人也是你,那,要不要開始行動,先從你覺得最厭惡的其中一件事情開始。」
真茗的內心自憐著,究竟,為什麼會走到現在這樣?
睡不著的她盯著手機,凌晨三點多,只有藍光映照著雙眸,靜靜的,停滯地望著。
原來,她被困在迴圈裡,是因為自己築起了牆。
- 到底,為什麼把自己搞成這樣子呢?
忽然收到個訊息,是冠宇傳來的。
「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畢竟不是每個人的人生都會是歲月靜好,在你用盡每一分力要讓生活更好的時候,總會有人想扯著後腿,還要不時承受他人惡意,可惜那叫作日常。
在別人眼裡可能是愚公移山,為了那心中未曾熄滅的夢想,我們都還是很努力生活著。
妳很辛苦,我們都一樣,不自覺背負了過多的課題。」
真茗不知為什麼,流下好久沒看過的淚水。
受害者情結,曾是她的庇護所,現在卻成了牢籠。她深吸一口氣,第一次感覺到自由的可能。
或許,從今天開始,她可以放下那份違心的堅持,真正為自己而戰。
她拿起手機,跟諮商所登記下次預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