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與其說是一個畫展,或者說是一個含括繪畫與裝置藝術的展覽,毋寧說那是一個啟迪心靈關於崇高可能的想望與契機。「崇高的迴響」是威廉・透納的特展,很喜歡其所提及的概念:「與透納對話:喚起崇高美學」。以「崇高」為名,也許那已經彰顯了整個展覽過程中,關鍵於「心」,而不在「眼」。誠如展場一開始就以約翰・羅斯金的文字揭開序幕:「任何能提升心靈的事物都是崇高的,而心靈的提昇是透過對任何一種偉大事物的沉思而產生。」
談到崇高之美,也許可以從華茲華斯來說起,這位英國浪漫主義詩人正是以以謳歌大自然的崇高、神秘之美著稱。華茲華斯認為大自然不只能夠療癒人的心靈、撫慰人的靈魂,甚至還能引領人進入崇高的情感世界。透過與大自然深層的互動,他能夠感受到內心偉大的情操與更為真實的自我,並且還能啟迪他更深層的精神感受。經歷了生命的種種課題,華茲華斯慢慢地學會凝視大自然,他也發現自然的這股神奇的力量,會在我們的心裡喚起共感的能量,那就像是呼喚我們的心靈去摘取一個高不可攀但勉強可以觸及的事物,這股力量就會喚醒崇高的美感。

而那正是觀看透納的作品,所能彰顯的意涵。極為重要的是,羅斯金認為繪畫做為視覺藝術,相較於文字,尤其是詩句,太過具象而限制了傳達崇高的有效性。然而透納完全突破當時繪畫「過於具象」的傳統障礙,其透過迷離光影與渾沌氛圍,創造出影像的不確定性,更由此激發出想像力,產生更大的熱情。也在那樣的過程裡,豐沛的能量將觸發內心與影像的共鳴,而共鳴的立基點正是彼此共同回到人生過往與「自然」的凝眸與觀視。那是生命經驗的召喚,那是心靈感受的啟迪,那是真實自我的浮現。也在那樣的碰撞與激盪中,關於自然的崇高,當喚醒我們嘗試去領略與感受內在心靈關於崇高的美感。

而既然以「迴嚮」為名,展場中除卻透納許多的作品之外,還含括許多藝術創作者受到透納的影響,所創造而出的藝術作品。那像是一種對話,那也像是一種示範,在那樣的過程裡,嘗試牽引出觀看者對於影像之間超越於當下的互動。那超脫於時空的想像與引領,並非天馬行空地恣意發散,而是範圍在自然的世界裡。於是乎,當能更為深刻地去感受到或者說接近,何謂崇高之美。

誠如策展人伊麗莎白・布魯克所提及的,她企圖將「崇高」概念置於當代的語境進行探討。這個盛行於18和19世紀的詞彙,並非當代藝術所習慣的概念陳述。然而藝術作品對話的發生,或許一時間並非連結到「崇高的意象」,但那語彙背後的本質,關於心靈的昇華與精神力量的偉大,依舊極為深刻地在展覽中扮演著鼓動與召喚的角色。誠如華茲華斯的詩中所深刻地描繪著人與大自然交融而渾然一體,大自然的聲音也跟著作者內心深處的聲音相互回響共鳴。透納的畫作,同樣也具備那神奇的魔法,關於美的躍昇,關於美與心靈的對話,乃至兩者交互碰撞而生的璀璨花火。
展覽分為七個部分,首先從「始於英國風景」談起,一如華茲華斯受惠於英國的自然景觀,透納也同樣地徜徉在山嶺、海岸和天空。在那一次次的旅行中,透納感受到的不單單只是景觀的壯麗,還有大自然的無常與力量。彷彿在那樣的相遇裡,會讓人感到渺小與驚恐。而那或許正是關於領略崇高感受的序曲,因為情緒的發生,讓人回身看見自己。那「卑」喚醒著「謙」,遂逐漸改換了既有的視野,甚而讓人願意脫下「我慢」的驕狂。

第二區的主題是「走入山間」,那主要聚焦於透納27歲時的歐洲行旅,阿爾卑斯山的高聳與峽谷的深邃,更加讓人感受到恐懼與敬畏,也正是那樣的「敬」帶來了尊崇,拉扯出嘗試與之共鳴的渴望。那是由渺小與謙卑的感受,卻又更深入地從退卻而尊崇,從尊崇敬畏而衍生渴望去理解、去學習、甚或去仿效。心靈的魔法,不再圈囿於自身。



第三區是言及「歷史故事」,那或許提醒著,其實在透納的時代,風景畫並非主流,歷史畫才是當時被認為藝術中的最高形式。而所謂的歷史畫,往往凸顯著人類行為的崇高與道德價值。然而在經歷了前述的遭逢之後,透納超越了既有的形式,而是將風景畫提昇為表現情感與崇高的核心。也就是雖然同樣繪製歷史畫,但透納大幅縮小了風景中的人物。那樣的轉換,彷彿意味著心靈視野的改換與調整。那更是從自我到自然,進而聚焦於人與自然的共存。

第四區是「威尼斯:壯麗的城市」,透納曾經數次造訪威尼斯,而這座水上之城,當可視為人與自然之間,極為精彩地對話。威尼斯這座城如此接近大海,任憑亞得里亞海的潮汐所擺佈,甚至還可能有被海水吞噬的危機,而正是這樣的特質,那帶著壯麗與脆弱的獨有,使得其帶有一種獨特的崇高之感。而不同於第四區地歷史故事中,人與自然的併陳裡,人仍較偏向為主題。在威尼斯的創作中,自然的角色越發凸顯。

第五區的主題是「海上風暴」,透納有個讓人津津樂道的傳奇軼事,那就是為了感受海上暴風雨的驚怖,他請水手將他綁在船桅上四個小時,在顛簸巨浪中體驗海上風暴。那彷彿是大自然的殘酷與壯闊裡,重新回過頭感受關於己身的存在。或許渺小、或許卑微,但那心靈的力量所展現的堅毅,卻形成另一種對話的契機。由自我而到自然,在那一次次的遭逢裡,自然的崇高彷彿讓人退卻,但重新回到存在的堅毅與不撓,彷彿得以再次回到心靈存在的精彩,那也像是打開了一扇心靈之門。

由此進入了第六區的主題「海天之間」,那就像是經歷了那一切種種之後,重新以新的視野跟角度,再次回到自然的懷抱之中。從卑微而堅毅,使得心靈與自然的共感有了更廣泛的觸接。由此,也同樣地開始轉換原本的敬畏與不安,也就是說,透納一方面承認大自然所帶來的危險以及其具備著讓人敬畏的強大力量。但與此同時,他卻也於其中看見了大自然所具備的詩意與迷人特質。


最後的第七區,主題正是「大自然的崇高美學」,這裡頭的作品像是象徵著透納的「完成」,卻在旁人眼裡覺得那彷彿是「未完成」的畫作。那其實是極為有趣的弔詭,也許所謂的「完成」,不過是人世間的一種見地。當跳脫這一切,當回到人與自然的共鳴與交融,那只是個過程,而非是一種結束。誠如一開頭所言,那所謂的迷離與朦朧,超越了感知的世界,給出了觀者心靈表彰的契機。也就是說,心靈於此,再次擁有主導權。那不再是被動的接收,而是主動地去領略。


正因為那樣的領略與主動,所以才能促成昇華的契機,才能真正地觸擊崇高的美學。畢竟倘若心靈欠缺主動的能量,那麼就只能感受到膚淺、浮泛、庸俗的情感。所以當心靈經歷了前述的種種,那由畏而敬,由敬而覺,由覺而放,才能成就真正的交融與共感。也就是唯有積極提昇自己的精神與情感高度,才有可能跨越文字與影像的侷限性。那是因為感受到大自然的崇高之美,並且回過頭衍生對於自己的相信,也透過那樣的相信與渴望,形成一股強大的趨力,讓人更願意去提昇與守護那關於崇高與偉大的接近與感受。並且在那樣的過程中,慢慢地創造出不一樣的生命格調。
深深地感激著,這位光之畫家,威廉・透納,以及這次的展覽。關於崇高,於自然、於畫作、於心靈。
延伸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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