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在高雄的展覽結束前得以前去觀看「從江戶到現代—東京富士美術館浮世繪典藏展」。一直以來，就對日本美術感到興趣，尤其是在閱讀完東京藝術大學美術館館長秋元雄史所著的《日本美術鑑賞術》後，更是對於這次的展覽充滿好奇。因為那可以直接觀賞到江戶時代末期把浮世繪推向高峰的「葛飾北齋」、「歌川廣重」兩位重量級畫家的作品，還可以認識接續於其後在大正、昭和年間活躍的「川瀨巴水」。
或可先從什麼是浮世繪說起，那是江戶時代所興盛倒印在和紙的版畫。關於「浮世」的概念，其實原本這個詞是相對於佛教概念中的「淨土」，而是指稱充滿憂慮的現世。然而，卻因為世道無常，故而衍生及時行樂的概念。由於題材與內容的變化，故而可以統括指稱現實生活或者社會百態。那主要有以美麗女子為題材的「美人畫」、以歌舞伎演員為主的「役者繪」、以花、鳥、魚為題材的「花鳥畫」、以武士為主的「武者繪」、以性愛主題為主的「春畫」，以及以風景畫著稱的「名所繪」。由於早期畫家手繪的作品非常昂貴，所以當浮世繪可以用木板大量生產，不僅成為普及的關鍵，更因此而成為大家討論的議題。
初期的浮世繪，主要是木板的單色印刷，也就是所謂的「墨摺繪」。而後開始使用墨色以外的顏色，尤其是描繪美人畫時更是如此，故而有使用丹色，也就是紅褐色的「丹繪」，以及使用紅色的「紅繪」。還有在紅色以外又增加兩三種顏色的「紅摺繪」。在那之後，更開始嘗試多色印刷，而浮世繪也形成成鮮豔多色印刷的「錦繪」。這其中，整個版畫有多少種顏色，就得要製作多少個雕刻好準備印刷的木板。話雖如此，因為「錦繪」的出現，使得浮世繪不僅在江戶時代大放異彩，甚至影響到西方的繪畫。
其實在浮世繪成為庶民藝術之前，那可以稱為江戶時代的商業出版物。而由於多色印刷需得要反覆上色，在產能及成本的考量之下，開始了更為細膩的分工體制。也就是這裡頭含括，創作之始的原畫師（版下繪師）、負責木板雕刻的雕版師（雕師）、以及負責印刷上色的刷版師（摺師）。正是因為如此，遂能夠根據畫師所畫的版下繪，由眾人共同完成浮世繪的量產。
不過，這裡頭還有一個不容忽視的重要關鍵，那就是江戶時代持續了兩百多年的太平盛世，原本處於社會底層的商人、手工業者和工人，或可統稱為町人階級，從經濟發展中獲益，遂也開始尋求享樂的生活。而浮世繪的興起，以及那可以接受的價格，正好可以滿足他們的需求。不僅如此，因為畫曆在俳句詩人及愛好者間十分受歡迎，當時甚至還有畫曆交換會的社交活動。這也是促成浮世繪文化邁入鼎盛期的關鍵因素之一。
再則關於印刷的量產，那同樣也得考量到購買者的認同與需求。於是乎，從所謂的「美人畫」、「役者繪」之後，也逐漸開啟了以風景名勝、或描繪人民日常生活的「名所繪」的盛行。而那不也反應著，和平的時代所帶來交通的便利與旅行的普及。談到「名所繪」，最受矚目的正是這次展覽的其中兩位重要的主角。也就是前述所提及的繪製一系列《富嶽裕三十六景》的葛飾北齋，以及繪製一系列《東海道五十三次》的歌川廣重。
不過在這兩位極其著名的名所繪的創作者之後，接續於江戶時代的明治時代，因為明治維新影響了社會的現代化進程，加上西方許多繪畫技法的影響，這使得浮世繪的產量大幅下降。而後在大正、昭和期間，因應新的技巧的誕生，並且融合西洋繪畫的概念，再加上西方對於日本版畫的高度興趣，遂有「新版畫」的誕生。這其中這次展覽的另一位重要主角川瀨巴水，正是這段期間極為活躍的版畫家。川瀨巴水與出版商合作，再次結合出版商、繪師、雕師與摺師開啟另一波新版畫的風潮。川瀨巴水所創作的《東京二十景》像是承接著葛飾北齋與歌川廣重，在名所繪的概念裡，增添了更不一樣的風采。而川瀨巴水也因為擅長描繪貼近於庶民生活的四季風情，而有「旅情詩人」的美譽。
這次的展覽主要分成四個部分，第一個部分，主要以美人畫、役者繪與武者繪為主，其主題稱之為「浮世繪之華─美人畫、役者繪、武者繪」。這其中美人畫可以說是浮世繪題材中最受歡迎的作品。那背後的關鍵之一，實乃因為藝妓中的「花魁」高不可攀，民眾難以一睹其風采，所以畫師就以花魁作為浮世繪的主角，果然立刻引起風潮。展覽中的喜多川歌麿，是日本浮世繪最著名的大師之一，更以美人畫著稱。他是「大首繪」的創始人，也就是有臉部特寫的半身胸像。他擅長以纖細高雅的筆觸描繪風華絕代的美人表情與姿態，進而探究女性內心深處的特有之美。
「役者繪」主要以歌舞伎演員的武生動作和表情為主，那可說是江戶時代風流男子的典型，故而也成為當時的「偶像」。這其中展覽含有引領風騷的歌川豐國的作品，而歌川的弟子甚多，甚至是浮世繪的最大畫派，「歌川派」。這其中極為著名的就是歌川國芳，同樣地在展覽中有其作品。此外「武者繪」則是以古今各時代的歷史英雄為主題，這次展覽中就有「關羽」的畫作，每每引發觀畫者的好奇。這其中歌川國芳便是武者繪的代表人物，其更因此贏得「武者繪國芳」之稱。
除此之外，展覽中也呈現所謂「大判」的組合作品，也就是單幅的作品組合成一件作品。這其中歌川國芳的〈里雀巢之暫居所〉以將動物擬人化的奇幻風格來描繪吉原花街。其創作背後乃因為德川幕府開始展開對町人娛樂文化的限制，使得浮世繪的役者繪，以及藝妓風俗化遭到禁止，於是歌川國芳透過將動物擬人化的表現風格，來避開禁令。其實或多或少也因為這項禁令，促使了名所繪的盛行。而另一幅讓人驚艷的作品則是歌川國芳代表作〈相馬之舊殿舍〉，那是關於平安時代末期的「平將門之亂」。畫中左側的平將門之女正以妖術召喚骷髏，那盛大的場景，讓人震撼。尤其是那巨大骷髏的陰影展現，更是讓人印象深刻。
第二部份就是葛飾北齋的《富嶽三十六景》，其主題為「葛飾北齋─日本之心・富士山」。若說葛飾北齋是全世界最知名的浮世繪畫師，其實一點都不為過。雖然大眾對於他的作品往往直接連結到《富嶽三十六景》的「名所繪」，但他其實對於各式的邀稿都來者不拒，甚至被稱為「森羅萬象的畫師」，他也自稱「繪畫狂人」。葛飾北齋在八十八歲離世前都依然創作不懈，他曾言：「至少再給我十年。不，再給我五年也行。只要能夠活下來，我就可以畫出真正的圖畫。」他是一位終身持續不斷力求進步的畫家。2000年美國雜誌《生活》把葛飾北齋列入「百位世界千禧名人」，那正是讚賞他，心懷謙卑，一生都在不斷地在學習進步，想辦法讓自己的畫更加完美的精神。
這次展覽中所呈現的《富嶽三十六景》正是葛飾北齋晚年的作品，主要描繪從日本的關東地區不同所在遠眺富士山的景色。既然名為「三十六景」，當會覺得那是繪製三十六張不同的景象，但是因為在當時大受好評，所以後來又畫了十景。也因此《富嶽三十六景》其實總共有「四十六景」，不過一般會將一開始的三十六景稱為「表富士」，追加的「十景」稱為「裏富士」。這次的展覽中含括「表富士」與「裏富士」，不過很可惜的是，沒能看見最著名的〈神奈川沖浪裡〉。
誠如前述，《富嶽三十六景》，主要描繪從關東的不同所在眺望富士山的景色，查找資料後發現，這其中有13幅自江戶，4幅自江戶郊外，3幅自江戶東部的其他地區，18幅自東海道各地，7幅自富士山所在的山梨縣，最後以富士山頂的局部近景結束。這其中江戶就是江戶時代的東京，而東海道則是指稱江戶時代非常重要的交通要道，故而不論是葛飾北齋還是歌川廣重創作「名所繪」都會以此作為重要的地點。
由此也可以再次回應著，葛飾北齋與歌川廣重也因為描述這些景致，而使得「名所繪」蔚為興盛。其實，除了以描繪富士山的「赤富士」的〈凱風快晴〉以及「黑富士」的〈山下白雨〉。葛飾北齋的《富嶽三十六景》往往不僅僅只是風景畫，更讓人著迷的莫過於除了永遠都存在的富士山之外，畫面中總是會與人們的勞動與生活場景相結合。那一方面讓人遐想著當時的生活環境，一方面也讓畫面更加生動有趣。
尤有甚者，那動態的景象與不動的富士山，形成一種動靜之間的巧妙對比。再加上其畫中結合典型的日本傳統現描紋樣以及西方的透視原理，遂引起東西方的注目。其實，葛飾北齋在年輕時，不僅投入勝川春章門下學習浮世繪，他也學習西洋畫，甚至接觸荷蘭風景畫。他從西方取經，又回過頭來影響西方，在在凸顯他在創作上的不凡與經典。
第三部份就是以歌川廣重的《東海道五十三次》為主，其主題為「歌川廣重─街道之旅（東海道）與江戶風景」。「次」為「驛站」，也就是「宿場」，如同前述東海道是江戶十代非常重要的交通要道，而《東海道五十三次》就是描繪從江戶也就是東京到京都所經過的53個驛站，再加上起點江戶的「日本橋」與終點京都的「三條大橋」總共為55景。不過與《富嶽三十六景》有點不同的是，《東海道五十三次》有些畫作並不完全寫實，裡頭還參雜了一些作者的想像。
如果說葛飾北齋是「繪畫狂人」，那麼歌川廣重當可說風景畫的第一人，更被譽為「浮世繪風景畫的詩人」。以「詩人」為名，凸顯著歌川廣重擅長以詩意的方式描繪人們所見的風景。不僅如此，他的作品往往可以明顯感受到四季的變化。他曾言及：「我希望我的畫能讓觀者感受到旅途中的微風、細雨與陽光，而不是僅僅描繪風景的外貌。」
而除了《東海道五十三次》的繪畫作品，此次還有展覽一些歌川廣重《名所江戶百景》的作品。那更加聚焦一般民眾的日常生活，也更加能夠引起在地居民的共感。一如《富嶽三十六景》是葛飾北齋晚年的作品，《名所江戶百景》可說是歌川廣重晚年集大成的作品，這一系列作品共有120幅。和《東海道五十三次》的橫式構圖不同，《名所江戶百景》乃採用直式構圖。其最特別的莫過於遠近之間的景物對比更為懸殊，那形成更大的張力，也讓人在觀看的過程中，有更加強烈的視覺感受。
其實若比較這兩位活躍於江戶時代的浮世繪畫家，如同葛飾北齋的名畫〈神奈川沖浪裏〉，他擅長以浪濤、暴風的模式讓人感受到山水的震撼力。而在人物的呈現上，則往往突出於人物戮力不懈地勞動。相較於此，歌川廣重則主要以雨、雪、月光，或者能夠彰顯季節的景致。而在人物的呈現上，則主要著墨在日常生活中的閒適與自在，甚至偶爾可以感受到鮮少在葛飾北齋畫中所領受到的慵懶。兩者之別，也許葛飾北齋的作品，總讓人眼睛一亮；歌川廣重則每每讓人有心領神會之感。而這也反應在歌川廣重的親民與小品，葛飾北齋的突破與震撼。
第四部份則是以近代的浮世繪畫家川瀨巴水為主，其主題為「川瀨巴水─明治、大正、昭和前期的日本原鄉風景」。川瀨巴水被譽為日本近代風景版畫第一人，更被稱做「昭和的歌川廣重」。而擁有「旅情詩人」的美譽川瀨巴水的作品總給人一種寧靜抒情的詩意之感。尤其是他所創作的作品中，每每以「雪景」和「月夜」為最重要的兩個主題。雖說，雪景的蒼茫與夜色的孤寂，總是更能牽引出畫面中的詩意。但是，對於版畫來說，白雪與黑夜，往往很難表現出層次，所以那是極具挑戰的創作。不僅如此，川瀨巴水甚至言及，自己鍾情於灰暗、潮濕與陰翳的世界。那倒也讓人連結到日本美學所強調的「幽玄」與「物哀」之美。
更讓人難忘的是，川瀨巴水的畫中常常可見單獨的人影，在那平淡卻又觸動人心的風景之中，那身影往往更加寂寥。可值得玩味的是，話雖如此，卻又每每在那樣的觀賞之中，找著了一種撫慰。也許人注定是孤獨的，然而襯著那樣的美景，或者月色溶溶、或者繁星點點，或者初雪皚皚、或者河流潺潺，倒也不禁讓人想起了，鄭愁予的詩句「擁懷天地的人，有簡單的寂寞」。無怪乎，觀看川瀨巴水的作品，宛如尋訪塵封已久的心靈秘境。
如同這次展出的〈馬込之月〉那巨大的松樹，以及藍色的調性，在黑夜裡原就讓人有孤寂之感，然而，右下角房屋內的那一扇窗所透出的光，給出了溫暖，讓人感動盈懷。那倒也讓人想起了萬志為的詩句〈家〉中的詞句：「不論飛越了天涯或走過了海角／只要輕輕回頭／永遠有一盞燈／在一扇門後／只因他有一個很美的名字／就有了海的寬柔」。
沉醉在浮世繪的精彩之中，觀想著當時的情境與美好，琢磨著那畫家在那時代背景中的學習與突破，那真的是無比幸福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