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如果完全接受脆弱的自己,表現也就止步於此;如果告訴自己「這就是自我」,那也等於走到了盡頭。我想共鳴的正是這種掙扎。
——首先請告訴我們,彼此接觸到對方作品的契機。
藤原:是樂團成員楢ちゃん(貝斯/薩克斯:楢﨑誠)對我推薦「《地。-關於地球的運動-》超厲害!」,我才開始讀的。就在那時,收到了《一百公尺。》的主題曲邀約,於是我先讀了作品。那感覺就像是——人生中那些模糊不清卻一直存在心裡,隨著年齡增長也沒有解決的情緒,終於被賦予了名字與理由。讓我起雞皮疙瘩的是,財津對小宮說的那句話:「不安,就是你自己在試探自己的時候會浮現的情感。」我自己也常有類似經驗:唱現場時會擔心「萬一聲音啞掉怎麼辦」「如果唱走音怎麼辦」,明明是這麼快樂的地方,為什麼要帶著負面情緒度過呢?明明應該好好站在舞台上的,可是一旦那種情況發生,就會有立刻崩潰的感覺。但財津「連不安也一併帶著去表演」的想法,讓我猛然一驚。
還有一幕是,長大成人的トガシ受傷後,在公園和練習跑步的孩子們說話,結果大哭起來的場景。雖然在給孩子們建議,但卻連自己都無法接受那些話語,因此淚水流了下來。我在從事音樂的過程中,也不想抱持著「只要自己開心就好」或「做到這樣就差不多了」的想法,但也知道有時候那樣會比較輕鬆。然而,越是那麼做,就越是討厭自己。把這種感覺和那個場面重疊起來,心想「我心裡也有這樣的東西啊」而震動不已。
《一百公尺。》裡這樣的瞬間真的非常多,讓我想著:「過去有哪一部作品,能像這樣為我的未來活動與人生觀注入這麼多熱度嗎?」所以我回覆:「如果可以的話,請一定讓我們來寫。」它成了我真正非常喜愛的作品,我也自然而然地反覆讀了許多次。至於主題曲的製作,我沒有去思考「要做成這樣的曲子」,而是決定——就在《一百公尺。》完全融入我身體之後,自然而然誕生的作品,才是最適合的主題曲。
魚豊:你讀得這麼深入……真的非常感謝。其實我自己也非常喜歡髭男的音樂,所以老實說現在還沒有真實感。最初接觸到髭男的音樂,是在電台聽到〈Stand By You〉(2018)時。當時就覺得實在太帥了!結果很快〈Pretender〉(2019)就大紅,成為走到哪裡都能聽到的存在,實在太厲害。我喜歡的歌很多,例如〈宿命〉(2019),雖然有點冒昧,但總覺得它的感性和我創作作品時的感覺很接近,所以經常聽。而〈Pretender〉則是我認為「如果一位創作者能在一生中創作出這樣的一首作品,就會成為偉大存在」的代表作。
我認為,向世界展現「什麼是美」才是作家的最終使命。而〈Pretender〉雖然是一首失戀歌,卻能在任何情況下落到「你依然很美」,我非常理解這種感覺。
聽髭男的歌,我常覺得他們的詞句一點也不廉價。並不是用難懂的詞語,或是講一些複雜的東西,但其中卻有著複雜性。我自己也一直想追求「簡單卻有說服力的話語」,所以雖然我們領域不同,但作為創作者,我真的非常尊敬他們。
藤原:沒想到魚豊老師會這樣說……天啊,該怎麼辦(笑)。其實這次的〈らしさ〉,是在收到這次邀約之前,我就以「我好像並不真正理解自己的身分,想再一次正視所謂的『自我』」這樣的想法開始創作的曲子。當時只決定了副歌的旋律和「らしさ」這個標題而已。但是在閱讀《一百公尺。》的過程中,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已經把demo當成BGM來邊讀邊聽。於是我想,既然如此,那就乾脆用這首歌來挑戰吧。於是除了「らしさ」這個標題之外,旋律和歌詞全部大幅修改,不斷調整,直到能真正承接作品的熱度為止。
《一百公尺。》雖然講的是田徑競技,但我也把它看作是關於自己的人生、以及音樂這個舞台上的競爭故事,和自己心裡有許多共鳴。正因如此,它不是「這樣的曲子應該能寫出來」那種逆推方式的創作,而是帶著我走到連自己都完全沒預想過的地方。
——歌詞與故事之間的連結非常精彩,不過在創作時果然還是很費心吧?
藤原:是啊。既然有機會能為作品寫主題曲,我就希望它能成為與作品並立的存在。《一百公尺。》裡出現的台詞,和我作詞時寫下的詞雖然不一樣,但我希望它們能表達相同的核心。因此我一直改到錄音截止的最後一刻,不斷打磨歌詞。
在《一百公尺。》原作裡,也有一幕是トガシ面對一個模糊的身影,不知道那是自己的影子還是小宮的描寫。我自己其實也覺得,這樣的存在在我此刻說話的時候,也依然停留在我視野的邊角。那是個會否定、會壓抑自己可能性的存在。雖然有時候屈服於它反而比較輕鬆,但「有時候我也輸給了你」這樣的經歷,確實發生在我身上。可是我也想把它接納下來,視為身分的一部分——這樣的想法也投射在歌曲之中。
魚豊: 「らしさ」其實就是身分認同(アイデンティティ)的意思吧。而這個身分認同,日文裡甚至會翻成「自我同一性」,我認為它蘊含著「一致、不動搖、作為獨立個體存在」的涵義。但這首歌厲害的地方在於,它並不是要人從中選擇某一個「自我」,而是提出「在某與某之間迷惘」這樣的狀態。不是「不管選什麼都是自己」這麼簡單,而是在「強與弱」、「哭與笑」之間的搖擺和迷惘,不斷地在歌曲裡運動著,同時又帶有想要統一的意志——讓我再次覺得,這樣的摸索本身才是真正的「自我」。
說起來的確很奢侈,但因為大家購買了我的作品,讓我能處在就算休息一段時間也不會餓死的狀態。結果反而會陷入「為什麼我還要這麼煩惱著去畫呢?」這樣的心境。雖然有想畫的東西,但卻無法順利完成而感到痛苦。就在那時,我聽了〈らしさ〉,獲得了勇氣。因為如果完全接受脆弱的自己,表現也就止步於此;如果告訴自己「這就是自我」,那也等於走到了盡頭。我想共鳴的正是這種掙扎。
另外,把細膩又濕潤的歌詞用清爽的旋律包裹起來,這點非常合我的喜好。我自己內心其實偏濕重,但我希望畫面與表現能保持明朗乾爽,最後能呈現一種清新的感覺。〈らしさ〉正是這樣的歌。越聽越讓我覺得:「下一次我想畫出像這樣的作品。」它成了與我的人生本身非常契合的一首樂曲。
藤原:能讓你這麼想,我真的覺得很榮幸。我自己現在也正好在創作新曲,同樣會覺得:「為什麼非得讓自己承受這麼痛苦的心情呢?」雖然就算休息一陣子也能繼續生活下去,畢竟有很多人喜愛我們的音樂,但最終我還是會情不自禁地去想創作的事。對於這種性格,我非常有共鳴。
《一百公尺。》描繪了從小學生到社會人的漫長人生階段,但讀完卻讓人覺得轉瞬即逝。我想把這種感覺放進音樂裡,所以在製作過程中,樂曲自然地就變成與心跳加速時幾乎相同的BPM。此外,在〈らしさ〉的副歌部分,我特意將旋律壓得比其他段落更低。副歌本該是歌曲的臉面,降低音高有可能讓它顯得樸素,但我覺得真正蘊含最深情感的高度就是這裡,於是選擇了這樣的形式。
魚豊:電影整體完成得非常精煉,也加入了一些與原作不同的演出,我也很喜歡它作為一個完整的作品。不過,在最後響起〈らしさ〉,將原作清爽的部分抽取出來時,我感覺整體的平衡與濃度變得更加完美。
雖然這樣的說法有點老套,但每次聽到〈らしさ〉,我真的都能重新振作起來。它讓我再次想:「果然因為喜歡漫畫,所以我才想繼續做,今天也要再來思考吧。」〈らしさ〉或許是一首屬於那些多年持續做自己喜歡的事的人們的歌曲。世上就算沒有我,也依然會有很多名作,但這首歌讓我重新找回「我還是想要親手去創作」的感覺。
藤原:魚豊老師的作品,人物的表情和台詞都非常有吸引力,讓人忍不住沉浸其中。一些這樣的情節安排與表現手法是怎麼構思的呢?
魚豊:那部分是我特別重視的地方,但我自己每次也都在不斷思考,還沒有一個固定的答案。不過有一點,我很看重「節奏」。我會先把文字稿寫出來,再分割到漫畫的分鏡裡。而如何讓分鏡的連續讀起來有趣、讓人覺得舒服,或者反過來讓人感到不安——這些節奏與速度,正是作者的文體,也是支配作品的「重力」。如果你會覺得被吸引,也許是因為我的文體,剛好和藤原先生喜歡的節奏感契合吧。
藤原:聽到剛才的分享,我想起之前提到的那個トガシ流淚的場景。畫面上一格一格「滴…滴…」地面被打濕,起初我還以為是下雨了嗎?結果發現那是トガシ的眼淚。接著回憶在他腦中奔馳,他一邊喊著「來了,現實啊」,一邊倒下痛哭。那種從畫面傳遞出來的情緒、張弛的戲劇感,以及逼近極限的緊張感,讓我覺得非常接近音樂的力量。我還想再請教一點,就是關於作品的結構。最後的收束真是太精彩了,這是在最初階段就已經構思好的嗎?
魚豊:是的。就我自己的風格來說,我會在開始之前,先把從頭到尾的大致劇情規劃好。與其說是讓一部作品長期連載下去,我更傾向於以概念為先,去創作多個作品,所以基本上會先設定一個落點,再開始繪製。不過很奇妙的是,雖然一開始就決定要落在哪裡,但隨著創作的推進,等到真的抵達那個終點時,心境卻和當初完全不同。那種感覺就好像是「這是我現在才想到的結尾」,帶來一份新鮮感,讓我覺得很踏實。
藤原:當工程師把混音完成的〈らしさ〉音源交給我時,我一邊聽一邊重讀原作的結尾。結果眼淚就這樣流了下來……。因為我想起トガシ——他原本以為自己只是因為天生跑得快,對跑步並沒有熱情,但一路走到最後那個場景,我完全被觸動,情緒高漲到無法自已。
魚豊:實在是太榮幸了,讓我感到非常驚訝……非常感謝。
藤原:大概從〈Pretender〉之後,我開始思考應該如何與「外界的評價」保持距離。直到遇見《一百公尺。》,看到トガシ說:「全力以赴去拚搏、為了接受別人的評價,那是會讓人害怕到顫抖的事。但同時,在那其中,會有那麼一瞬間,真的極其短暫,卻能讓人心潮澎湃……」後面的台詞還是希望大家能親自在電影院體會,但正是這句話,讓我意識到——「這不就是我在創作歌曲時的感覺嗎?」
因為作品究竟能被多麼深地喜愛,根本不是我能掌控的,所以以前我甚至覺得「無視評價也沒關係吧」。但現在不同了。《一百公尺。》讓我明白了,把全力傾注到作品中,如果成果受到肯定,就盡情開心;若不理想,就徹底懊悔。正是這種全心全意的投入與起伏,才是人生真正的醍醐味。
(取材・文/SY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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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了兩句就開始流淚,髭男總是能在我最需要的時候,給予我最適合的歌
聡寫出來的詞總是切中要害,卻又非常溫柔
我是以沒接觸過這部作品的角度喜歡上這首歌,但讀完這篇對談專訪後,除了想找時間好好地讀《一百公尺。》或進電影院欣賞(如果日本還沒下檔的話),同時也覺得看完作品再回過來聽這首歌和讀這篇訪談,一定會有更截然不同的感受產生吧
電影將於10月3日在台灣上映
校稿時細細又讀了一遍,沒有聽著歌,卻默默地流下眼淚,看到魚豊老師說的:「說起來的確很奢侈,但因為大家購買了我的作品,讓我能處在就算休息一段時間也不會餓死的狀態。結果反而會陷入『為什麼我還要這麼煩惱著去畫呢?』這樣的心境。雖然有想畫的東西,但卻無法順利完成而感到痛苦。就在那時,我聽了〈らしさ〉,獲得了勇氣。因為如果完全接受脆弱的自己,表現也就止步於此;如果告訴自己『這就是自我』,那也等於走到盡頭。我想共鳴的正是這種掙扎。」聯想到最近的自己
雖然是完全不一樣的事,卻有相同的心境與感受,這也與聡所說的:「但我也把它看作是關於自己的人生、以及音樂這個舞台上的競爭故事,和自己心裡有許多共鳴。」不謀而合
這會是支撐我繼續前行的歌,我無比確信
寫於2025.09.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