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完羅伯特.達恩頓《詩歌與警察:18世紀巴黎的交流網絡》時,我有一種複雜的感覺:這種感覺當然是從特定時代的自我經驗出發的,也就是,在1980年代初期,凡是嚴格批判社會或政治狀態的詩歌都無法公開的發表(通常詩人先自我審查),就算詩刊物僥倖已經刊行,但官方查禁令很快就會到來,調查局人員聯絡社長或主編喝咖啡即是事後補正手續了。現今,進入民主化的時代之後,基本上,台灣任何流派的詩人幾乎都能暢所欲言,你想怎麼寫就怎麼寫,享受著百分百的自由,像我(或先輩們)因寫詩的恐懼自然地被推入了歷史深處。從這個角度而言,這就是時代變遷的必然結果,所以,我特別喜愛「生逢其時或生不逢時」這種說法。
我之所以重提舊事,而且不帶憤怒的情緒回顧那些言論受難的歷史,表示我已經「放下」了,正被一種新生的想法所更替了,以歷史研究或文化史寫作的視角,重新進入那個已然作古了的言論禁區,試圖從中得到有益的啟發。坦白講,之前我已從羅伯特.達恩頓相關文化史著作中獲得書寫的靈感,現在,這部帶有律師解讀卷宗或偵探辦案特質的《詩歌與警察》,儘管他聚焦於18世紀巴黎的交流網絡,以十四名傳播諷刺路易十五詩歌陸續被警方逮捕的事件為主,但其內容架構及寫作策略很是成功,其淺顯易懂和流暢的筆觸,極具吸引地帶領讀者進入他安排得宜的歷史場景中。我認為,這是頂尖的文化史家給作家寫作上的示範,不以華麗文字為主軸,而是以歷史學家的通達做歷史導遊的工作。
在這不著痕跡(不說教)的歷史探究中,羅伯特.達恩頓是很有耐性的專家,他還考慮到閱讀享樂主義的讀者的心理需求,在述說追查傳播(者)諷刺詩歌的具體途徑與動態,像剝洋蔥似的一層一層剝開,讀者很快就能讀懂它們,甚至經此激發就此開始喜愛上歷史這個領域。不僅如此,該書後面六個詳細的附錄(不同版本和歌詞對比),更值得一提。在我看來,這些附錄即對全書的回應與總結,更有劃上圓滿句點的堅持與自負。對我而言,讀畢這部作品是很愉悅的過程,尤其讀到最後一章時,我甚至放慢了閱讀的速度,不想如此之快就與它告別。因此,我大膽地聯想起來,與我有相似經驗和感悟的人,一定可以理解我的想法:閱讀一本書能使自己的心境豁然開朗,其本身就很有意義了,何況它又出其不意帶來了驚喜與頓悟。這自然是三喜臨門的好事了。
延伸閱讀
「美」羅伯特.達恩頓《詩歌與警察:18世紀巴黎的交流網絡》(世紀文景,202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