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學第一週,我批改了兩門課的作業,一門是大學部的管理學,另一門是碩士班的全球企業個案研析。無論是哪個層級,我都看到了一個共通且令人憂心的現象:學生正在將思考的責任「外包」給AI,滿足於表層的答案,喪失了追根究柢的好奇心。
這篇文章,我想結合這兩門課的實際案例,揭示這個問題的嚴重性,並提出具體的解決之道。
課程設計背景:當「陸王」與「流星花園」成為管理學教材
在我的課堂上,我不喜歡只談理論。我傾向用真實、甚至跨界的案例,引導學生思考商業世界的複雜性。在大學部的管理學課程中,我們整學期圍繞著日劇《陸王》這部作品。這部劇講述一家百年歷史的傳統「足袋」(日式短襪)工廠,如何在面臨倒閉危機時,運用有限資源挑戰技術創新,轉型開發馬拉松跑鞋的故事。第一週的作業,就是要求學生分析主角「宮澤社長」面臨的困境,並診斷他需要強化哪些管理技能。
在碩士班的課程中,第一週作業聚焦在「文化產品的商業模式」。議題有二:一是探討為何日本電影史的票房排行榜,幾乎被動漫改編的劇場版壟斷;二是分析台灣版的《流星花園》這個IP(智慧財產權)改編為何能在2001年取得空前成功,從而理解「文化套利」的概念。
我允許學生使用AI,但要求一定要附上與AI的對話記錄。就是有了這些記錄,讓我得以窺見問題的核心,看到一場災難。
警訊:AI助長的思維淺薄化—從「描述」到「診斷」的巨大鴻溝
本次作業的核心問題,是多數分析都停留在對現象的「描述」,而嚴重缺乏對成因的「診斷」。好的商業分析,不能只回答「是什麼(What)」,更要回答「為什麼(Why)」,甚至是「為什麼在這裡、為什麼在此時 (Why here, why now)」。
AI極度擅長提供「描述性」的資訊,這也恰恰成為了思維的陷阱。
在分析日本動漫電影成功的作業中,各組都藉助AI,準確地描述了日本特有的「Media Mix」或稱「IP價值飛輪」模式。他們清晰地拆解了從漫畫、動畫、劇場版到周邊商品的價值鏈,甚至能透過《鬼滅之刃》與《名偵探柯南》的案例對比,區分出「爆發型」與「長青型」IP的不同操作策略。
報告堪稱完美,但這是AI的完美,不是學生的。分析停留在了對這個模式的「描述」,而沒有探究其「成因」。AI解釋了這個模式「如何」運作,但它不會主動追問一個更根本的問題:為什麼這個高度整合的IP商業模式,在日本會成為市場主導力量,而在其他國家(例如美國)卻非如此?
一份真正的「產業診斷報告」,需要回答的是這些AI不會主動提出的結構性問題:
- 經濟因素:日本泡沫經濟後的長期通縮,是否導致投資方極度規避風險,從而系統性地偏好已有粉絲基礎、回報率更可預測的IP改編?
- 產業因素:出版社(如集英社)在產業鏈中扮演了什麼樣的關鍵角色?獨特的「製作委員會」制度,是催化了這個模式,還是限制了其他模式的發展?
- 文化因素:成熟的粉絲社群與御宅族文化,是否為此模式提供了必要的市場基礎與消費慣性?
若未回答這些,那份報告就只是一份精美的「模式說明書」,而不是一份具備策略深度的分析。
在《流星花園》的個案中,同樣的狀況再次上演。各組有效地總結了跨文化改編的「方法論」,提出了「發現→轉譯→擴散」或「兩階段套利模型」等流程。他們也正確地指出了在地化 (Localization) 的重要性,包括調整劇情、選角與音樂。
問題是,分析過度聚焦於「方法」,而忽略了成功的關鍵——「時機」。報告解釋了台版「如何 (How)」進行改編,但沒有充分解釋「為何 (Why)」這次改編能在2001年的台灣取得巨大成功。
學生的分析框架中,缺少了「時間套利 (Time Arbitrage)」這個核心變量。成功的關鍵不僅在於改編技巧,更在於日本與台灣之間存在著社會經濟發展階段的「時間差」。一個在日本市場已反應平淡、甚至略顯過時的題材,在數年後的台灣市場卻能精準命中社會對「財富差距」、「階級流動」與「浪漫想像」的集體焦慮與渴望,這才是套利的核心。若未將此「時間」維度納入分析,結論就會偏向一份「影視製作指南」,而非一份「跨國市場進入策略分析」。
在大學部的《陸王》個案分析中,這種思維的淺薄化體現得更為具體,幾乎是操作層面的問題。
- 思考外包的陷阱:許多AI協作紀錄顯示,學生的起手式就是一句:「請幫我分析陸王第一集,並回答以下問題。」接著,將AI產出的內容,稍作潤飾或甚至直接複製貼上。這不是「協作」,這是思考的完全外包。當學生只是個文字搬運工時,學習並未發生。
- 好奇心的扼殺:比複製貼上更嚴重的,是「停止追問」。在《陸王》作業中,有個小組用AI找到了日本和菓子老店「Monmaya」的轉型案例,AI也列出了該店遇到的五個問題,包括品牌定位模糊等。然後,對話就停止了。一個絕佳的深化分析機會就此錯過。一個真正有好奇心的學習者會立刻追問:「Monmaya的『舊品牌老化』和《陸王》主角的『沒有新品牌』,困境本質有何不同?策略上該如何調整?」、「Monmaya的策略,在小鉤屋的條件下能成功嗎?為什麼?」當學生滿足於AI給的第一個、看似完美的案例時,也就放棄了鍛鍊洞察力的機會。更致命的是,學生甚至沒有意識到,AI給的答案還有可能是錯的啊! 它可能捏造細節,或是在不同資料來源間做出錯誤的連結。
問題的根源:你不懂AI,更不懂風險何在
上述現象的發生,源於兩個核心問題:對AI技術本質的誤解,以及對自身學習惰性的縱容。
誤解一:錯把「流暢」當「智慧」,錯把「生成」當「洞察」
學生必須清楚認為,現階段的主流大型語言模型並沒有真正的推理能力或洞察力。
- AI不是思想家,而是最高效的「資訊縫合怪」:它的回答是基於龐大資料庫的機率運算,預測哪個詞彙接著出現最「像」人類會給的答案。它能整理、模仿、歸納,但它不會進行真正意義上的批判性思考。
- AI是個「應聲蟲」,而不是你的諍友:目前的AI,其核心目標是「讓使用者滿意」。它會盡力迎合你的問題,給你一個看起來最貌似可信(plausible)的答案,而不是一個最嚴謹、最具挑戰性的答案。它缺乏主動質疑你前提的動機。
誤解二:錯把「完成作業」當「學習」,縱容「夠好就好」的惰性
更深層的問題在於學生自身。當學習的目標從「掌握知識、提升能力」降格為「繳交一份看起來不錯的報告」時,AI就成了滿足下限(satisficing)的最佳工具。學生滿足於那個結構完整、文辭通順的答案,因為它「夠好了」。然而,學生用AI掩蓋了自己分析能力的不足,代價卻是自身能力的停滯,甚至是萎縮。
奪回主導權,成為AI的主人
下次上課,我會對兩班學生詳細說明當前AI的技術強項與弱點,並且要求他們跟上我的所有操作步驟,親眼看看差距在哪。
懶惰與不追問是人的天性,但學生可以透過設計Prompt(提示),強迫AI扮演一個挑剔的、不斷追問的角色,藉此來訓練自己。
- 賦予AI角色(Persona):不要只對AI下指令,而是要為它設定一個角色。例如:「你現在是一位嚴格的策略顧問,對於任何分析,你都會用5個Why(五問法)來不斷追問背後的根本原因。你的回答必須具有批判性,並且會質疑我提出的任何淺薄觀點。」更進階作法就是設計一隻GPT/GEM專門用來提問、引導學習。雖然AI沒有真正的洞察力,但當你要求它演一位看似有批評思考能力的思想家,表現卻是相當不錯的。
- 強制AI使用追問法:在Prompt中明確要求AI使用特定方法。例如:「針對我提出的『Media Mix在日本很成功』這個論點,請你用蘇格底式的對話法,一步步引導我思考這個論點的成立條件與潛在盲點。」我會給學生不同的提問法策略,例如,周哈里窗(Johari Window)、不識之師(Le Maître Ignorant),目的是讓他們了解「我訓練AI訓練你的思維」的方法。
當學生無法掌握這些進階用法時,就要有心理準備:用AI草率完成的報告,會被我這樣熟練的使用者批評得體無完膚。
我不是要打擊學生,而是我想讓他們了解:「AI時代,孩子,你要比我強,強得我無法想像。」而這一切的基礎,是先學會駕馭工具,而不是被工具奴役。
給同行的教師們:別怕AI,去駕馭它,成為學生的領航員
在這個時代,老師最不該做的,就是假裝AI不存在。如果我們不比學生更會使用AI,就無法給予他們有效的回饋,甚至會被看似精美的AI報告所蒙蔽。
我會建議從期初這個時間點,就開始跟學生溝通AI的使用、點評他們使用AI寫的作業、示範進階使用方法。為什麼不是期末?來不及了啊! 前一個學期結束時,看到許多同行分享學生使用AI做出差勁報告的心得,讓我印象很深刻。然而,當時看到提出解方多半是要求學生要了解AI的限制、要自覺…。說得直白點,就是希望學生少用AI,多用自己的腦。或是,強調更多的紙筆考試、課堂即席問答,來讓學生有所警惕不能全靠AI。我認為這些作法,到了期末既來得晚,又沒有太大效果。我們不能期待學生丟掉AI,這是不切實際的。
我最近的體悟是,我們得展示「降維打擊」的能力。老師必須成為那個「上位者」,讓學生清楚知道,你想用AI偷懶,門都沒有。我們能辨識、能拆解,更能示範如何用AI做出真正有深度的分析。這不是為了炫技,而是為了樹立標竿。足夠的專業壓制力,而不是只有無力的道德勸說,才能讓學生正視自己在使用AI上的問題所在。
所有的教師都應該至少有一個Gemini Advanced或是ChatGPT Plus的付費帳號。你用免費版的,哪能呈現「降維打擊」?這些市售大語言模型工具的進階功能,不是擺飾好看的,它們能提供更好的邏輯品質、更多元的產出(如圖表分析)、更強大的聯網與檔案分析能力。如果老師們沒有用過這些進階工具,哪能了解AI能力的上下限呢?又怎麼能有效指導學生呢?
最終,我們應將AI視為能力的「放大器」,而非「替代品」。我們的責任,是引導學生認識到,AI的價值在於將我們從繁瑣的資訊搜集中解放出來,讓我們能專注於更高層次的洞察、連結與創造。
我們的最終目的,是培養學生的「洞察力」—那種能夠穿透現象、直達本質的能力。在AI時代,這種能力不僅沒有被取代,反而變得更加珍稀與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