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的秋天總是來得悄無聲息,沒有變紅的楓葉,倒是都市叢林裡大樓巨獸發出的空調噪音,明明已經秋天,氣溫還是像盛夏。
她今年34歲,單身,工作穩定,生活看似井然有序。她每天搭乘同一班公車,穿過熟悉的街道,每天在公司接聽電話、回email、處理從沒有減少過的文件,沿路買份滷味或喜歡的魚湯,然後在晚上八點後回到小小的套房,開著前一天沒看完的影片。
今天她總算請了今年第一天特休,經理讓同事們排假,家庭出遊、小孩生病,沒有任何一個理由她拗得過。
她告訴自己,這就是生活,平凡卻足夠。但更多時候,她會突然感到一陣空洞,不過總會跟自己說過了就好,是種無以名狀的感覺,好像心裡被挖了一個洞,怎麼也填不滿。
曾試圖用忙碌來掩蓋這份空虛- 加班、參加朋友的聚會、甚至去報名了周末的插花課。然而,當她一個人靜下來時,那個洞又會浮現,像是一個無底的深淵,讓她感到自己在無止盡地墜落。
「接住。」轟的一聲灌入筱瑩耳裡。
這個詞在她腦海中反覆出現,這是她最近讀到的一本中文小說裡的翻譯詞,簡單的兩個字,畫面則像一顆石子丟進平靜的湖面,激起層層漣漪。
她開始回想,自己是否一直在尋找某種「被接住」的感覺。
時光回憶像錄影帶放進去那台跑車造型迴帶機裡頭,像是小時候摔倒時,媽媽會伸出手臂將她抱起;像是被人溫柔地告訴「沒關係,你可以再試一次」。但殘酷的是,現實中,沒有人會這樣接住她,連她自己都不確定,究竟在期待什麼。
筱瑩想起幾年前的那段日子。那時她剛從一段失敗的戀情中走出,工作上也遭遇瓶頸。每天晚上,她躺在床上,聽著窗外車流的聲音,腦海裡卻只有一個詞:freefall,翻譯作「自由墜落」,也有人說「自由落體」。
很多時候,她彷彿懸在半空中,沒有方向,沒有終點,甚至不知道自己會在哪一刻停下,或者,會不會有人、什麼東西來接住她,坐在辦公桌前曾經這樣忽然大叫嚇到同事,也時常在半睡半醒之間驚醒。
她嘗試過分析自己缺少的是什麼,或許是安全感,那種能讓她卸下防備的溫暖;或許是被需要的感覺,知道自己的存在對某個人來說是重要的;又或許,是那種可以毫無顧忌地耍賴、坦誠脆弱的親密感。
她曾經以為,這些東西會隨著時間自然出現,像拼圖一樣逐漸拼湊出完整的自己,只是那些空洞的碎片,依然在她心裡飄蕩,像影子般若隱若現。
某個週末的午後,筱瑩在整理舊物時,找到了一本童年時的日記,是本封面已經泛黃的小冊子,裡面寫滿了歪歪扭扭的字跡。
她翻開其中一頁,上面寫著:「我害怕一個人......害怕沒有人會喜(ㄒㄧˇ)歡(ㄏㄨㄢ)我。」字裡行間透著小孩剛學寫字的稚氣,然而這幾個字卻讓她的內心毫無來由一陣收縮,腦海忽然接上某條電路,沒錯,那個害怕孤獨的小女孩從未真正離開,也就是她自己。
那天晚上,她沒有開電視,也不知要煮些什麼,她只是靜靜地坐在不知何時出現裂痕的沙發上,讓記憶一點點湧上心頭。
她想起小時候的自己,總是小心翼翼地觀察大人們的臉色,害怕做錯事會被大聲斥責,被嘲諷挖苦,說得一無是處;想起國中時,她因為朋友的一句無心之語而整夜失眠;想起那個戀人離開時,她假裝堅強,卻在無人的角落偷偷哭泣。
這些記憶像一張無形的網,輕輕地托住了她,讓她不再墜落,察言觀色是她自認為熟稔的技能,像是一層氣罩。
「承認吧。」她在心裡對自己說,「你害怕,你脆弱,但那也沒關係。」從那天起,筱瑩開始改變,她不再用忙碌來填滿時間,而是試著傾聽自己的內心,她開始寫信給自己,並不是日記,而是像對朋友傾訴那樣的信,偶爾她回頭看,都以為正在看畢卡索的畫。
她開始寫下自己的恐懼、期待,甚至是那些連自己都不願承認的脆弱,就在那本翻出來的泛黃小冊子。當然,被寫下的文字沒有人知道,但每寫下一行,她都感到心裡的洞被一點一滴填滿,像是有什麼溫暖的東西,慢慢滲進裂縫。
某天,她在咖啡店遇見了一位老同學。對方看起來比記憶中蒼老了些,但笑容依然溫暖。她們聊起過去,聊起那些曾經的惡作劇、老師、暗戀的男同學等等。
老同學說:「你知道嗎?我有時候也覺得自己每天只是像個鐵桶滾啊滾,根本不需要用力,自然向前翻滾。我好幾次想放棄,人生好難,只是永遠都抓不住什麼,我們好像被某些東西推著往前,只是看不到,可是啊,有些事情就遇到了。」
筱瑩聽了之後隱約覺得體內有些情緒,可是說不出那是什麼。
她看著窗外,街上的行人依舊匆匆,在她的眼裡彷彿比以往多了一點點溫度,雖然微小卻很有感。
她突然明白了,那張無形的網,不是別人給她的,而是她自己,一點一滴編織出來的。那些恐懼、那些曾經壓抑的陰影,並不是要拖垮她,而是提醒她:你並不孤單,因為你有自己。
那天晚上,筱瑩在路上到超市買了食材,回到家,煮了一碗虱目魚肚湯。
她坐在桌前,慢慢喝著,身體慢慢溫暖,聽著窗外隱約的車聲,穿插著《少女的祈禱》音樂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