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ran 在窄小的 makarang 裡唱起父親砍樹時自創的歌謠。那是關於多麽扎實強壯的一棵龍眼木,父親雙手砍到無力,有如在戰場廝殺後般的疼痛。

曲式不長,但就在第一句的開端時,屋裡瞬間停電。maran 沒有遲疑,還是唱著歌。整間 makarang 只剩門縫上瀉進的光,原本就烏黑的木頭吃掉了視覺裡一切現代性,只剩 maran 的歌。
長長尾音聽起來有傾訴也在自言自語,唱完後 maran 解釋歌詞,卻也不急著檢查停電原因,「可能是爸爸聽見了他的歌,想讓妳們看看以前的 makarang 。」事實上在走進屋內時,我已經看見這個空間創造者的手藝。「不・會・全・部・是・手・刨・的・吧?」當時我想。因為眼前牆上一道道線條驚人地工整卻有著手作痕跡,如果是人手所刻,以龍眼木的硬度,那每道都必須是細心且專注著,才有辦法這麼勻稱對齊。
「肋骨,這個紋路是肋骨。」maran 解釋。從地板、靠牆到天花板,木頭被削出微妙樸實的角度來適應各自位置。makarang 有著不起眼的卡榫、木釘,小小空間絲毫不華麗卻展現出充分旺盛的企圖心。
造屋的人、使用他的人,對他有很多很多的期待吧。鑽進 makarang 時,在聽到他的故事和知識前,這個房子已經完整地表述了自己。

這次有雕刻呀我們要跳舞
在夏至又月圓的這一天,我遇到太多神奇的事。昨天傍晚去其中一位訪視青年所在的部落,正巧遇見部落女性們集中在國小操場上,練習著吟唱與舞蹈。
「部落造了大船,原本以為只會上漆,但這次有雕刻呀,要下水,我們要跳舞。」
睽違十一年,島上已經許久沒有大船下水了。這次東清部落打造了十人拼板舟,男女老少都投入準備。昨晚在國小操場上看見頭髮舞的甩動,今天就在派出所前遇到拋大船。


第一次親眼看見 manhawey(雙手握拳、瞪大眼睛,發出威嚇聲音的肢體語言),從年長者到青年們都激動地湧向大船。這個動作對現代台灣人來說比較熟悉的可能是紐西蘭毛利人的戰舞(haka),但是就像 manhawey 一樣,動作雖然看似憤怒,卻是要激勵彼此提振士氣。人在憤怒時充滿力量,要舉起大船並不是件容易的事,因此在身體與聲音間的顫抖,拼板舟被數十隻手撐起、拋向天空。
練習拋大船的時間並不長,幾個回合後部落男性們就吟唱著歌謠把船送回帳篷下。期間其實也有長輩招呼我們這些外來者去拍照,「不要碰到船就好,可以拍照,這是很難得的。」
真的很難得,要造一艘大船不只是經濟力的展現,而是奠基在人際關係的厚實。從上島以來,我就不斷聽聞和觀察各種現實挑戰,從內從外、從過去想從未來望,人之島要披戴著傳統穿越現代處境根本是我此生聽過最難的賽局,限制太多,多到樂觀的海海都歎為觀止(覺得大概只能交給時間和命運)。
達悟族夜曆初二稱mavavay是責罵的意思
達悟人選擇在初二舉行祝福羊的日子,是希望自己羊繁殖眾多,圍捕羊時,抓羊的人會深怕羊群逃跑而互相責罵,另外眾多的羊,會受人責罵。
今天在咖啡店躲避夏至烈日時,翻閱文化書籍瞥見一段文字,讓我不禁莞爾。
從接觸達悟文化以來,觀察到責罵似乎在表達方式中佔有相當重要的比例。然而,在講求溝通的現代生活裡,這條過往捷徑卻讓親近的人際開始繞起遠路。親子關係也好、內外連結也好,當祝福是用威嚇的方式呈現,無法疊加信任,也就難以協同力量。
難以協同力量卻也還是造了大船,如同 maran 爸爸的手藝,這些打造不是比快、比便利、比CP值。今天在咖啡店裡還讀了《蘭嶼郵差:簽收我的愛》,裡面不只一次這位排灣族女婿被達悟族的岳父母提醒,趕這麼快是沒有時間(活著)了嗎?
(大概只能交給時間和命運)


「樂樂 dehdeh」,達悟青年告訴我這是族人稱呼外人的詞。我試著複誦,但無法掌握舌尖位置。但沒關係,因為海海覺得時間和命運或許也是一種不熟悉但模糊可行的路徑。
畢竟每次來蘭嶼工作,都像穿越一個短暫開啟的時空裂縫,到達一個萬物萬靈都茂盛到不可思議、難以辨識的次元。這裡的每個舉動都含著過往也預言未來,就像在夏至又月圓的今天,怎麼能夠同時有著熾熱日光卻又有如此耀眼的月亮?
這世間不懂的事還很多,樂樂表示太平洋高壓用如搖籃的船班把我送上島,應該也是命運的一種,工作還有兩天,是時間的一種,這就是我的路徑吧,不快不便利沒有CP值但充滿期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