渣誌公開系列不太談時事,但台灣近期的滅香爭議正好可以串起
前一篇最末尾提到的宗教倫理學論爭。政府是否可以或應該「減香」或「滅香」,涉及的主要是宗教政治學議題,而我們在本系列
第三篇已經簡單檢視過相關的概念,而基本的倫理學概念,我也在
第二篇提及了,那這一篇要談的是什麼呢?
經過一系列的討論下來,我相信你已經能接受宗教是從人類的生理特質演化出來,在成長過程中
抄了很多別家的東西,然後越來越像的概念了吧?如果台灣民俗宗教有燒紙錢或燒香的狀況,那其他宗教呢?
一樣也會燒的。就算不認為自己是宗教的宗教,也是會在那燒的。像中秋烤肉,如果用電磁烤盤,是不是很沒feel?燃燒某種東西,其實牽涉到了人的毀滅欲望,像是破壞、大量消耗或浪費東西以產生快感(像砸車或畢業時丟書),又或是基於人對光影的偏好:看到晃動的火光或氣味能產生心靈的安撫效果(想想北歐那種只是看火爐的超無聊電視節目為什麼收視率這麼高)。
更進一步來看,當這種儀式行動「濃烈化」到一定程度時,可能會摧化出更進一步的精神反應,有些人可能會因此進入宗教癲狂或是昏迷狀態。所以對於許多宗教來說,燃燒會是主要的「工具性」儀式,大到燒豬燒牛,小的話,當然就是一柱香。
整體來講,這是一種被體制接受的縱火享樂,當然也會有一些物理或化學的風險,像是火花飛出去可能會引發災難。不過,純就總體角度來看,這種行動的風險不能算是高,就算是考量到「環保」(本次的爭點),燒香燒金的局部性與暫時性,也會讓這很難成為一個有效且急迫的政治議題。
但這仍然是個值得一談的倫理議題。而我要切的角度,是許多自由主義或左派政治觀點在碰到這議題時會忘記的重點。
卓越
我總是反覆提到社群主義的一個主張,就是一個行為、手段或工具是否有必要存在,端看其是否能幫助我們追求卓越。同性婚姻是如此,當然燒金燒香甚至燒豬燒牛,也都是如此。
猶太人過去的
燔祭是燒牛,整隻洗洗切切,完全燒掉;但隨著時空環境轉變,人類越來越小氣,就會轉以更象徵化的方式來表達。像是燒紙紮的賓士,意念上的價值比牛更高,但經濟價值相對比較低。
宗教學者會說明這種燃燒行動不只有感官刺激,也有透過煙火將祭品「上達」天際的意味在,但人類在越來越省的狀況下,也發明出新的「上達」理論,就是雙手合十虔心祈禱即可,神會聽到的。
所以許多學者在討論這個議題的時候,都忘了一個道德因子,那就是「省」。儀式改變的真正推力不是政府的禁止,是人類投注資源向度的改變。
燃燒掉的祭品就沒辦法再利用,所以原始燔祭轉化為簡單燒一燒皮毛,或是燒別的東西做為替代,把原本要燒的高價品拿來當擺著看的「貢品」,並轉化為人類可利用的熱量。如果完全廢止相關儀典,省下來的資源呢,就可以用在宗教的其他外在向度:像是蓋很大的神殿。
雖然不是歷史事實,但我們可以假設這樣的宗教發展線性:一開始人們透過燃燒東西進入宗教的狂熱,有了狂熱之後生出宗教文本(神諭),並產生宗教理論,接著祭司階級會進行資源重分配,調降燒掉資源(消費、經常門)的比重,調升長期的投資(資本門)。
在調整花錢項目的過程中,需要生出大量宗教理論來說服所有參與者「這可以幫助我們追求卓越」,宗教就從單純的聲光味嗅刺激,轉變為以大腦思考來支持的東西。好,現在就可以離開假設,來看一個大家都在課本中學到的真實故事。應該是真的吧。
子貢欲去告朔之餼羊。子曰:「賜也,爾愛其羊,我愛其禮。」
子貢想把告朔祭典中的羊牲省掉。孔子說:「賜,你愛的是那羊,我愛的是那禮。」
這樣翻,看不出其中深意。這一小句話背後的故事是:子貢很省,他想把已經很簡化的告朔祭典再砍掉一些,因為他覺得那只是拜個曆書之類的東西,不該花什麼錢,而且以前諸侯是要親自拜的,現在已經省到只用羊意思意思一下,再省下去也沒關係吧。
但孔子跳出來說:「喂喂,你他ㄇ的是全國富豪前幾名耶,連你都省了,以後這個禮還要玩嗎?給我恢復上一動!」
很多人拿這一段論語,指孔子是「義務論」者,堅持禮儀的特別價值,非常僵化;但這是種去脈絡化的看法。孔子的所處年代,正是周代「國定宗教」快速演化的時代,對孔子這種保守主義者來說,就是信仰快速崩壞的時代。
他的「反動」方式,就是強調「目的性」。原來這些宗教或類宗教儀典誕生的時候,是有明確目的,但隨著時間發展,這目的慢慢消失或被遺忘,所以外在的形式也會瓦解,社會將產生一套新的目的與手段系統;而他不喜歡新系統,因為他認為新系統的思想內涵,比舊系統來得更差,因為新系統是基於CP值這種粗淺的理念,而這無法幫助社群追求卓越。
在上述故事中,我們可以看到這兩種目的性的拉扯。孔子想要保存的那隻羊牲,也很有可能不是周初的制度,可能是東周時期才出現的簡化儀式,所以要說孔子是「復古」也不對,他只是保守。子貢就是代表商業角度的新興改革力量,雙方當然會起衝突,而孔子企圖說服子貢的點,就是子貢的目的性是利己的,而他的目的性是隱性利他。
這種說服當然不是非常夠力,卻也是宗教演化過程的明證。實際上,孔子很難對抗這種演化的潮流,這可以再看另一個孔子碰到的類似麻煩,這也是大家應該在課本中讀過的:
宰我問:「三年之喪,期已久矣。君子三年不為禮,禮必壞;三年不為樂,樂必崩。舊穀既沒,新穀既升,鑽燧改火,期可已矣。」子曰:「食夫稻,衣夫錦,於女安乎?」曰:「安。」「女安則為之!夫君子之居喪,食旨不甘,聞樂不樂,居處不安,故不為也。今女安,則為之!」宰我出。子曰:「予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後免於父母之懷。夫三年之喪,天下之通喪也。予也,有三年之愛於其父母乎?」
我就直接講簡明版。宰我問:「守喪三年太久了啦!三年不搞禮儀祭典,都忘光了,不練習樂器,鬼才記得。通常來說一年是農業社會的正常營運週期,就改成守一年ㄅ!」
孔子反問說:「那一年之後,你吃好料,穿cos服,能心安嗎?」宰我說:「嗯,安安。」孔子又說:「安安的話,就這樣做吧。我只知道君子在守喪的時候,吃什麼都覺得不好吃,聽音樂也不好聽,獨處時會不安,所以不會只守一年。你覺得沒差,就沒差。」
等宰我出去,孔子才敢在背後罵他:「這傢伙沒良心。小孩生出之後,父母要隨時待在他的身邊照顧,整整三年什麼事都沒辦法幹。等小孩長大之後,發現父母當年的這種恩情,所以會在父母過世之後,基於回報而犧牲自己的原有工作,在墳旁邊陪伴守喪三年。這是基於人類成長事實的共通現象,也就形成天下共通的規範。宰予難道對於他父母的恩情,沒有任何feel嗎?」
守喪當然算宗教儀式。孔子一樣談的是規則背後的目的性,宰我談的是另外一種目的性,誰會勝出呢?在現實歷史發展過程中,當然是宰我派大勝,但在理論的角度,孔子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甚至可能提醒我們是否的確忘了一些最根本的事情,或是忽略了某種看事情的角度。
於此拉回來原本的宗教爭議。本次燒香燒金的議題,看來是宗教和政治的對立,其實也是各種目的性之間的對決。如果沒有一批人覺得燒香燒金很煩或很「浪費」,政府也不會打算去「減」或「滅」。
的確有很多新世代覺得燒香或燒金很煩,他不會主動想拜拜,你要他去做,還會刻意迴避或逃走。這種「省香派」才是燒香派真正的敵人,你現在要蔡政府做出承諾不滅香,只要省香派持續擴張,你講再多燒香的文化意義,都沒有用,因為人家不在這種文化脈絡(包括價值系統,也就是目的性)之內。
講白點,這不只是「不喜歡燒金紙」這麼簡單的感受問題,而是一種世界觀的轉變,這就要看到我們的「國教」
科學就是國定宗教
科學是我們的國教。本系列曾提過,多數人都學過科學,可是並未真正掌握到科學的典範,都只是相信科學能當成萬能解決方案,所以這種信念本質就是「科學教」。
這種科學教透過國家教育系統深入民心:多數人只會加減乘除,卻「信仰」數學家和物理學家這種大祭司一定可以解決現實一切問題。沒人聽得懂大祭司講的話,但也沒必要懂,相信就對了。
那大祭司說應該省,或「沒差」、「不太需要」的東西呢?就會被科學教信徒推動大省特省了。所以要說滅香或減香,或許真有點環保的理由,但因為大祭司們認定「那是沒啥正面效果的迷信」,顯然會是更重要的理由。
整體來講,缺乏傳統宗教知識(因為成長過程中都在學校而沒接觸宮廟。這和宮廟之所以主要吸收中輟生有一種非常物理的競爭關係),加上「國定宗教」影響,燒香燒金會被省掉,這種節約被視為一種道德正確。
家庭或公司的拜拜,就盡量簡單。要用什麼金紙銀紙幾柱香的知識,也被省略或去中心化,大家爽就好,有做就好,或有人代表去做就好。就像「節用」受到推崇,節葬與「節祭」更會受到年輕國教信徒的肯定。
他們不是完全不信傳統宗教,而是能省則省,把時間和資源移去別的地方。你叫他們拜,他們會拜個兩下,但在這兩下之前,他們在樓上的辦公室忙,拜完兩下,馬上又跑回去,即使只是回去在座位上滑手機。
在這種大格局之下,燒香燒金這種儀式可以說是「死定了」,就算有一個當代孔子跳出來說「我愛其香」也沒屁用,因為你講目的性講不過人。人家科學教的目定性很明確呢:一個明亮的現代化社會。你燒香燒金的目的性是啥?保佑大家平安?有嗎?保祐是什麼?能不能用成本更低或說CP值最好(科學教的理念之一)的節約方式來辦到?
在說目的性的故事方面,如果燒香燒金教的人馬無法講得比孔子更有煽動性,那這一套大概就玩完了。猶太人也曾非常熱血的搞燔祭,一堆細節要注意,甚至根本是信仰活動的中心,沒了這套就不算猶太人了。但現在呢?
本系列的
第一篇就提到了這種狀況。為了對抗啟蒙運動以來的科學教,甚至是對抗更早的理性主義傳統,傳統宗教有許多演化方向,而不論是哪一種方向,這種外在的儀式都是越來越邊陲,理由很簡單:只有退到內在,宗教才能夠抵禦其他宗教的攻擊。
宗教的外在形式,是「禮儀」,是專屬於特定社群的,禮儀之難,有時甚至連奉行者都不知道其原理(別忘了孔子「入太廟每事問」),道德理論才有可能進行跨社群的意見交換。
我講得白話一點:有關燒香燒金議題,往往是因為你就是燒香派的人,或認識燒香派的人,才會幫他們講話。但反燒香派的呢?到處都會有冒出來講話的人,因為「省」是一個可能跨社群的道德原則。
所以當燒香派的嘲笑或批評蔡英文只拿兩柱香的時候,這個批評沒辦法擴散出去,因為不知道為何不可拿兩柱香的人太多了,他們會對這種批評感到不安,甚至不悅,這種批評就像直接射到他們身上的箭。但若蔡英文是衝去砸人家的廟而被罵,那外人當然懂,甚至外邦人都懂,因為那涉及了最基本的財產權理念。
禮儀是自己社群的事,這也是禮儀和道德最大的不同。不同社群間尊重彼此的禮儀(宗教平等或自由),則是道德原則,但卻不見得是必然存在的道德原則,須要透過長時間的交換意見,才能慢慢建立某種大家都可接受的模式。
在台灣,這種意見交換才正要開始,而孔子當年面對宰我提問時的心靈震撼,只會越來越常見。
系列回顧:
編輯:宅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