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7-28|閱讀時間 ‧ 約 13 分鐘

宗教與下一個敵人(九):燃燒的快感

渣誌公開系列不太談時事,但台灣近期的滅香爭議正好可以串起前一篇最末尾提到的宗教倫理學論爭。政府是否可以或應該「減香」或「滅香」,涉及的主要是宗教政治學議題,而我們在本系列第三篇已經簡單檢視過相關的概念,而基本的倫理學概念,我也在第二篇提及了,那這一篇要談的是什麼呢?
經過一系列的討論下來,我相信你已經能接受宗教是從人類的生理特質演化出來,在成長過程中抄了很多別家的東西,然後越來越像的概念了吧?如果台灣民俗宗教有燒紙錢或燒香的狀況,那其他宗教呢?
一樣也會燒的。就算不認為自己是宗教的宗教,也是會在那燒的。像中秋烤肉,如果用電磁烤盤,是不是很沒feel?燃燒某種東西,其實牽涉到了人的毀滅欲望,像是破壞、大量消耗或浪費東西以產生快感(像砸車或畢業時丟書),又或是基於人對光影的偏好:看到晃動的火光或氣味能產生心靈的安撫效果(想想北歐那種只是看火爐的超無聊電視節目為什麼收視率這麼高)。
更進一步來看,當這種儀式行動「濃烈化」到一定程度時,可能會摧化出更進一步的精神反應,有些人可能會因此進入宗教癲狂或是昏迷狀態。所以對於許多宗教來說,燃燒會是主要的「工具性」儀式,大到燒豬燒牛,小的話,當然就是一柱香。
整體來講,這是一種被體制接受的縱火享樂,當然也會有一些物理或化學的風險,像是火花飛出去可能會引發災難。不過,純就總體角度來看,這種行動的風險不能算是高,就算是考量到「環保」(本次的爭點),燒香燒金的局部性與暫時性,也會讓這很難成為一個有效且急迫的政治議題。
但這仍然是個值得一談的倫理議題。而我要切的角度,是許多自由主義或左派政治觀點在碰到這議題時會忘記的重點。

卓越

我總是反覆提到社群主義的一個主張,就是一個行為、手段或工具是否有必要存在,端看其是否能幫助我們追求卓越。同性婚姻是如此,當然燒金燒香甚至燒豬燒牛,也都是如此。
猶太人過去的燔祭是燒牛,整隻洗洗切切,完全燒掉;但隨著時空環境轉變,人類越來越小氣,就會轉以更象徵化的方式來表達。像是燒紙紮的賓士,意念上的價值比牛更高,但經濟價值相對比較低。
宗教學者會說明這種燃燒行動不只有感官刺激,也有透過煙火將祭品「上達」天際的意味在,但人類在越來越省的狀況下,也發明出新的「上達」理論,就是雙手合十虔心祈禱即可,神會聽到的。
所以許多學者在討論這個議題的時候,都忘了一個道德因子,那就是「省」。儀式改變的真正推力不是政府的禁止,是人類投注資源向度的改變。
燃燒掉的祭品就沒辦法再利用,所以原始燔祭轉化為簡單燒一燒皮毛,或是燒別的東西做為替代,把原本要燒的高價品拿來當擺著看的「貢品」,並轉化為人類可利用的熱量。如果完全廢止相關儀典,省下來的資源呢,就可以用在宗教的其他外在向度:像是蓋很大的神殿。
雖然不是歷史事實,但我們可以假設這樣的宗教發展線性:一開始人們透過燃燒東西進入宗教的狂熱,有了狂熱之後生出宗教文本(神諭),並產生宗教理論,接著祭司階級會進行資源重分配,調降燒掉資源(消費、經常門)的比重,調升長期的投資(資本門)。
在調整花錢項目的過程中,需要生出大量宗教理論來說服所有參與者「這可以幫助我們追求卓越」,宗教就從單純的聲光味嗅刺激,轉變為以大腦思考來支持的東西。好,現在就可以離開假設,來看一個大家都在課本中學到的真實故事。應該是真的吧。
子貢欲去告朔之餼羊。子曰:「賜也,爾愛其羊,我愛其禮。」
子貢想把告朔祭典中的羊牲省掉。孔子說:「賜,你愛的是那羊,我愛的是那禮。」
這樣翻,看不出其中深意。這一小句話背後的故事是:子貢很省,他想把已經很簡化的告朔祭典再砍掉一些,因為他覺得那只是拜個曆書之類的東西,不該花什麼錢,而且以前諸侯是要親自拜的,現在已經省到只用羊意思意思一下,再省下去也沒關係吧。
但孔子跳出來說:「喂喂,你他ㄇ的是全國富豪前幾名耶,連你都省了,以後這個禮還要玩嗎?給我恢復上一動!」
很多人拿這一段論語,指孔子是「義務論」者,堅持禮儀的特別價值,非常僵化;但這是種去脈絡化的看法。孔子的所處年代,正是周代「國定宗教」快速演化的時代,對孔子這種保守主義者來說,就是信仰快速崩壞的時代。
他的「反動」方式,就是強調「目的性」。原來這些宗教或類宗教儀典誕生的時候,是有明確目的,但隨著時間發展,這目的慢慢消失或被遺忘,所以外在的形式也會瓦解,社會將產生一套新的目的與手段系統;而他不喜歡新系統,因為他認為新系統的思想內涵,比舊系統來得更差,因為新系統是基於CP值這種粗淺的理念,而這無法幫助社群追求卓越。
在上述故事中,我們可以看到這兩種目的性的拉扯。孔子想要保存的那隻羊牲,也很有可能不是周初的制度,可能是東周時期才出現的簡化儀式,所以要說孔子是「復古」也不對,他只是保守。子貢就是代表商業角度的新興改革力量,雙方當然會起衝突,而孔子企圖說服子貢的點,就是子貢的目的性是利己的,而他的目的性是隱性利他。
這種說服當然不是非常夠力,卻也是宗教演化過程的明證。實際上,孔子很難對抗這種演化的潮流,這可以再看另一個孔子碰到的類似麻煩,這也是大家應該在課本中讀過的:
宰我問:「三年之喪,期已久矣。君子三年不為禮,禮必壞;三年不為樂,樂必崩。舊穀既沒,新穀既升,鑽燧改火,期可已矣。」子曰:「食夫稻,衣夫錦,於女安乎?」曰:「安。」「女安則為之!夫君子之居喪,食旨不甘,聞樂不樂,居處不安,故不為也。今女安,則為之!」宰我出。子曰:「予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後免於父母之懷。夫三年之喪,天下之通喪也。予也,有三年之愛於其父母乎?」
我就直接講簡明版。宰我問:「守喪三年太久了啦!三年不搞禮儀祭典,都忘光了,不練習樂器,鬼才記得。通常來說一年是農業社會的正常營運週期,就改成守一年ㄅ!」
孔子反問說:「那一年之後,你吃好料,穿cos服,能心安嗎?」宰我說:「嗯,安安。」孔子又說:「安安的話,就這樣做吧。我只知道君子在守喪的時候,吃什麼都覺得不好吃,聽音樂也不好聽,獨處時會不安,所以不會只守一年。你覺得沒差,就沒差。」
等宰我出去,孔子才敢在背後罵他:「這傢伙沒良心。小孩生出之後,父母要隨時待在他的身邊照顧,整整三年什麼事都沒辦法幹。等小孩長大之後,發現父母當年的這種恩情,所以會在父母過世之後,基於回報而犧牲自己的原有工作,在墳旁邊陪伴守喪三年。這是基於人類成長事實的共通現象,也就形成天下共通的規範。宰予難道對於他父母的恩情,沒有任何feel嗎?」
守喪當然算宗教儀式。孔子一樣談的是規則背後的目的性,宰我談的是另外一種目的性,誰會勝出呢?在現實歷史發展過程中,當然是宰我派大勝,但在理論的角度,孔子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甚至可能提醒我們是否的確忘了一些最根本的事情,或是忽略了某種看事情的角度。
於此拉回來原本的宗教爭議。本次燒香燒金的議題,看來是宗教和政治的對立,其實也是各種目的性之間的對決。如果沒有一批人覺得燒香燒金很煩或很「浪費」,政府也不會打算去「減」或「滅」。
的確有很多新世代覺得燒香或燒金很煩,他不會主動想拜拜,你要他去做,還會刻意迴避或逃走。這種「省香派」才是燒香派真正的敵人,你現在要蔡政府做出承諾不滅香,只要省香派持續擴張,你講再多燒香的文化意義,都沒有用,因為人家不在這種文化脈絡(包括價值系統,也就是目的性)之內。
講白點,這不只是「不喜歡燒金紙」這麼簡單的感受問題,而是一種世界觀的轉變,這就要看到我們的「國教」

科學就是國定宗教

科學是我們的國教。本系列曾提過,多數人都學過科學,可是並未真正掌握到科學的典範,都只是相信科學能當成萬能解決方案,所以這種信念本質就是「科學教」。
這種科學教透過國家教育系統深入民心:多數人只會加減乘除,卻「信仰」數學家和物理學家這種大祭司一定可以解決現實一切問題。沒人聽得懂大祭司講的話,但也沒必要懂,相信就對了。
那大祭司說應該省,或「沒差」、「不太需要」的東西呢?就會被科學教信徒推動大省特省了。所以要說滅香或減香,或許真有點環保的理由,但因為大祭司們認定「那是沒啥正面效果的迷信」,顯然會是更重要的理由。
整體來講,缺乏傳統宗教知識(因為成長過程中都在學校而沒接觸宮廟。這和宮廟之所以主要吸收中輟生有一種非常物理的競爭關係),加上「國定宗教」影響,燒香燒金會被省掉,這種節約被視為一種道德正確。
家庭或公司的拜拜,就盡量簡單。要用什麼金紙銀紙幾柱香的知識,也被省略或去中心化,大家爽就好,有做就好,或有人代表去做就好。就像「節用」受到推崇,節葬與「節祭」更會受到年輕國教信徒的肯定。
他們不是完全不信傳統宗教,而是能省則省,把時間和資源移去別的地方。你叫他們拜,他們會拜個兩下,但在這兩下之前,他們在樓上的辦公室忙,拜完兩下,馬上又跑回去,即使只是回去在座位上滑手機。
在這種大格局之下,燒香燒金這種儀式可以說是「死定了」,就算有一個當代孔子跳出來說「我愛其香」也沒屁用,因為你講目的性講不過人。人家科學教的目定性很明確呢:一個明亮的現代化社會。你燒香燒金的目的性是啥?保佑大家平安?有嗎?保祐是什麼?能不能用成本更低或說CP值最好(科學教的理念之一)的節約方式來辦到?
在說目的性的故事方面,如果燒香燒金教的人馬無法講得比孔子更有煽動性,那這一套大概就玩完了。猶太人也曾非常熱血的搞燔祭,一堆細節要注意,甚至根本是信仰活動的中心,沒了這套就不算猶太人了。但現在呢?
本系列的第一篇就提到了這種狀況。為了對抗啟蒙運動以來的科學教,甚至是對抗更早的理性主義傳統,傳統宗教有許多演化方向,而不論是哪一種方向,這種外在的儀式都是越來越邊陲,理由很簡單:只有退到內在,宗教才能夠抵禦其他宗教的攻擊。
宗教的外在形式,是「禮儀」,是專屬於特定社群的,禮儀之難,有時甚至連奉行者都不知道其原理(別忘了孔子「入太廟每事問」),道德理論才有可能進行跨社群的意見交換。
我講得白話一點:有關燒香燒金議題,往往是因為你就是燒香派的人,或認識燒香派的人,才會幫他們講話。但反燒香派的呢?到處都會有冒出來講話的人,因為「省」是一個可能跨社群的道德原則。
所以當燒香派的嘲笑或批評蔡英文只拿兩柱香的時候,這個批評沒辦法擴散出去,因為不知道為何不可拿兩柱香的人太多了,他們會對這種批評感到不安,甚至不悅,這種批評就像直接射到他們身上的箭。但若蔡英文是衝去砸人家的廟而被罵,那外人當然懂,甚至外邦人都懂,因為那涉及了最基本的財產權理念。
禮儀是自己社群的事,這也是禮儀和道德最大的不同。不同社群間尊重彼此的禮儀(宗教平等或自由),則是道德原則,但卻不見得是必然存在的道德原則,須要透過長時間的交換意見,才能慢慢建立某種大家都可接受的模式。
在台灣,這種意見交換才正要開始,而孔子當年面對宰我提問時的心靈震撼,只會越來越常見。
系列回顧:
封面圖片來源:Niklas Jansson  公有領域
編輯:宅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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