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待立足於“界限感”的性教育:從一種很成問題的私人感受談起

2021/04/01閱讀時間約 24 分鐘
【按】因為這篇文章裡的任何一句話,都無法在不得到其他一切話的共同解釋下單獨成立,所以仔細斟酌之後,筆者還是決定不對任何正文詞句進行排版上的強調。請讀者自己找重點。

(一)

1.1首先交代一下這篇文章的思維方式。我曾經在大學的心理諮詢部門有過百餘小時電話形式的臨床諮詢經驗,和數十小時面談形式的臨床督導經驗。冷靜時,我習慣從理解的視角去看待他人,並且也始終強調“理解≠認同”。我接受歐文·亞龍的觀點,認為功能不良的行為模式是因為內心存在障礙,只要移除障礙,內心就可以獲得正常的行為表達(不是原話)。所以,這篇文章更多談論的,是兩性之間不恰當言行在“發生之前”有沒有其他的可能性,而不是在“發生之後”應當如何審判。也就是說,為了表明我沒有為任何行為“洗白”的動機,我可以提前同意現有的一切審判。
1.2我想從自己的感受開始。從感受開始是最安全的,因為感受無所謂對錯。即使是一個十惡不赦的殺人犯在被判刑的時候也有權感到委屈。另一方面,從感受開始也是最危險的,因為感受一旦受到攻擊,就是一個人最內核的本質受到攻擊。這也就是年輕人在長輩面前越來越沉默的原因之一。“好累哦。”“是你懶!”
1.3我的感受是這樣的:
1.4之前在德國待過一段時間,雖然挺短,但剛去的時候就被德國人的一項習慣震驚了:他們在開門的時候,都會往背後看一眼,只要十步(對於熱情的人可能是二十步)以內有一個人也要過這道門,他們就會先把門拉著或者頂著,等到後面那個人走到跟前了,就說聲謝謝把門接過去,然後前一人說句不客氣並且先走,後一人則循環前一人的行為模式。到此為止,男女之間沒有分別,並且,他們互相都是陌生人。
1.5我覺得這項習慣優秀,所以很快就學過來了,結果回國之後反過來又被自己人震驚了一輪。好了,性別的問題要進入了。首先,(幾乎)永遠不會有女生為我留門。就算看到門已經打開而習慣性地加速以免讓前面女生久等,當我趕到門邊時,也基本是一個冷而硬的平面迎面摔上來。其次,如果我給女生留門呢,接下來就更神奇了,不但沒有謝謝,結局往往是,後面的女生目不斜視就那麼穿過去了。穿過去了。過去了。去了。了。心情不好的時候我真會有衝動想追上去叫住她說:“喂你不是我的公主,你回去把門從我手裡接過去。”
1.6上面的感受當然是很成問題的。我不說它不正確,因為感受就是被感受到的東西;但我說它“成問題”。如果一位女性讀者已經讀到這裡了,那我建議你乾脆就繼續讀下去。那樣我們雙方的感受都會更好,相信我。這篇文章近萬字,你才到十分之一。
1.7我之所以把性別議題捲入進來,是因為我觀察到這裡確實有兩性差異。不過也必須承認的是,我沒有做實驗,一切只是觀察的結果,而觀察就有觀察者偏誤。另外,上邊這種感受在我工作之後就不成立了,這是因為我在一個大院單位工作,而大院裡的氛圍是熟人社會,大家都在一種潛在的既互相仰賴又互相威脅的語境下相處,所以即使是陌生人,也會盡可能回應你的友善,此所謂“客氣”。這些且放下不談,說回剛才的來。

(二)

2.1於是我就開始思考究竟是什麼讓國內的女性變得如此,怎麼說呢,“冷淡”。我後來發現,她們的“冷淡”,其實是在特定的邊界條件(社會環境)下給出的最優解(最佳決策)。這種環境就是:只要她們對為自己開門的陌生男性表現出一點點的友好和謝意,就極有可能,被誤解成帶有兩性意味的好感;並且,只要產生了這種誤解,男性就極有可能,哪怕是在陌生人之間,做出出格的行為。為了不給誤解以及緊隨其來的越軌留下任何一絲可乘之機,女性們遂用盡可能的不近人情將自己保護起來。
2.2(總算把責任攬回到自己的性別上來了,我竟然覺得放心不少。哎。)
2.3當然我也考慮過其他的解釋,例如曾有文章解釋為什麼中國人不愛笑而歐洲人反之。它給出的結論是歐洲高度的民族異質性使談判與協作變得非常重要。這應該也是原因之一,但上一段提到的因素更具有針對這個問題的“適定性”。
2.4所謂的“只要女性表現出友好和謝意,就是在向我表達好感;而只要是向我表達好感,就意味著我可以動手動腳”,都是缺乏兩性交際之間的界限感:不清楚身勢和語言作為符號可能指向哪種情感意義(莞爾一笑就是對我有情),也不清楚對應某一種情感時哪些身勢和語言是允許的(對我有情我就可以上去推倒)。
2.5上面的觀點乍看之下首先會導向對男性的嚴重批判:一點小小的原因到了這種性別那都會引燃嚴重的後果。但是它同時也為男性保留了一種理解(並非原諒):引起那些嚴重行為的,最初可能只是很尋常的惡,而不一定是某種非常大的、完全異己化的、符號式的惡。既然小惡可以引起大過,那麼大過的本原,就可以只是小惡。
2.6簡單來說,那些做出性騷擾、猥褻乃至強姦行為的男性,本來可能的確只是不知道界限在哪裡。
2.7我沒說所有那些男人都是如此。但是,如果女性會僅僅為了避免被騷擾而拒絕對為自己開門的男生僅僅表示友好,這說明她們自己也潛在地承認了:“騷擾乃至侵犯可能僅僅由對於友好的誤解和誤用導致”這一命題,是具有普遍性的。

(三)

3.1接下來我就開始思考:是什麼讓國內的男性集體地如此缺乏界限感呢?
3.2我的答案是:因為他們沒有受過關於這種界限感的教育。既沒有人來教育他們,他們也沒有機會自我教育。
3.3我自問不曾做過什麼出格的行為(我想這種自我肯定應該可以和一般意義上的自以為是區別開來吧?畢竟人們當下總是肯定當下的自我的,否則大家就都別說話了),於是我試著回想自己是如何習得這種界限感的。
3.4在我的家庭裡,父母表達情感的方式比較熱烈。我還小學的時候,父親就曾經當著我的面抱吻母親,母親也就是那麼害羞地拒絕著拒絕著就接受了。這使得我也養成了一種比較熱烈的性格,喜歡向同伴表露自己的情感。上中學之後,父母趨於保守,開始盡可能地控制我的社交,特別是與異性。但他們僅僅從為我成績著想的動機出發,仍然以技術的角度推導出,太過專制的家教哪怕通過心情也會間接地影響到我的學業。所以,他們為了滿足邪惡的控制欲,採取的手段還是比較克制的。熱情的性格和相對的自由共同導致的結果就是:在整個青春期,只要是我感興趣的異性,我始終會不自覺地排除萬難去接近。正是這種經歷讓我在成年之前預習了和異性打交道大體是怎麼一回事兒。
3.5我既喜歡過人,也被人喜歡過。被人喜歡過的經歷讓我比沒有這種經歷的人,更知道異性喜歡自己的時候會有哪些反映,以及喜歡到不同的階段我可以做哪些事情。(喜歡過人的經歷也是大有價值的,它讓我能夠識別出,我面對不同的異性是會有不同的身心反應的。這樣就不會在遇到隨便一個喜歡自己的異性時,馬上就把那種“被喜歡的快樂”錯誤地識別成自己也喜歡對方,而讓自己的感情成為對方感情的純粹反射。不過這一塊和今天的主題不那麼密切,按下不表。)
3.6我在學習界限感的過程中也是會犯錯的。比如我初一的時候(我上中學很早,當年十一歲),同桌是個女生。她上課把兩隻胳膊疊在課桌上,和身子組成一個圈。我居然頑皮地把手從下往上穿過這個圈(沒有接觸),去她課桌上拿了一樣東西,橡皮還是筆什麼的。她在課堂上當場用我的全名喝住了我,連老師都被嚇了一跳。從那以後我就知道,哦,這樣做是不對的,至少以我們的關係和場合,是如此。
3.7(為這名女同桌及時的譴責和抗議,點贊。)
3.8這也就說明,成年人的界限感是需要在未成年時期的試錯過程中習得的。
3.9我勉強有這個試錯的過程,所以我後來的表現還算比較合格。而事實上很多國內的男生呢?他們差不多就沒有這個過程。在整個應當用於試錯的時期,家長、老師以及所有的社會導向(例如對青春文學和青春電影明文規定的“不許早戀”),都禁止他們以完全正常的方式去探索和異性的交往,以及表達對他者的傾慕。我初中的時候,還能夠和女生做同桌。等到高中,班主任在不言不語中,就把男生全部安排和男生做了同桌,把女生全部調配和女生做了同桌。(當時我們班的桌子是兩張兩張一併的。)而男生女生所有的時間與精力,又都被所謂的“學習”涓滴不剩地占盡。白天要上課,晚上要晚自習,週末有補課,寒暑假有興趣班,剩下的時間還要做作業。就算這些都不做的時候,他們也被有心于教育的家長,懷著“耳濡目染”的意圖,用一堆和大人共同完成的活動安排滿了。也就是說,青少年們的一切時間都成為“受教育時間”,而這麼面面俱到的教育卻又獨獨要摳掉性教育。他們沒有機會去習得專門適用於兩性之間的界限感。
3.10當我在“兩性界限感”和“試錯”之間建立聯繫,我並不是提出那種把兩個遠距離高級術語放到一起來的標新立異的理論。一切成長都是試錯的過程,這是已知的。一個孩子想要另一個孩子分享玩具,他打一架搶過來,效果不佳,他低聲下氣去求,自己又不舒服,他逐漸地就會去搜索兩種方案中間的路徑,最後習得不卑不亢的處事風格。前面的過程就是試錯,後面的進步就是成長。既然一切成長都是試錯的過程,那麼兩性關係上的成長,就也不例外。
3.11恰恰相反,只有這種理論可以解釋,為什麼越界行為在中國男性這裡如此普遍。如果不這麼解釋,就只有訴諸中國男性的本質,說“他們就是壞”,而我相信這是絕大部分人從理智和情感上都無法接受的,不論男女或者曾經受害與否。現在全社會都在討論這方面的議題,已經有了法學的視角、政治學的視角、社會學的視角和其他許許多多的視角,但我卻不太看到教育學的視角。似乎大家都希望男人停止犯錯誤,而教育學處理的就是一個人從(必然的)錯誤走向正確的過程,所以教育學潛在地缺乏市場。我倒認為解決問題的關竅不是男人停止犯錯誤,而是他們沒能早點犯錯誤。中國的孩子都是聖人,中國的成人都猥瑣不堪。

(四)

4.1現在來看看,這種思路可以解釋身邊的哪些現象,以及它可能會遭遇哪些非議。
4.2我們看歐美的青春片,日本的青春片,臺灣的青春片,韓國的青春片,乃至以經濟不發達地區為背景的青春片,他們的青春生活是很豐富的。即使那些欠發達地區,恰恰因為落後,父母乃至整個社會的教育觀念還沒有覺醒到能夠對每個可能影響孩子的每一方面都加以管控,這種放養反而成全了一種寬鬆的成長氛圍,兒童可以在混亂中接觸到所有他們理應接觸到的東西(他們的問題與我們相反,在於這種混亂給予了過多)。而大陸的青春片,幾乎總是在墮胎的題材上流連不去。這本身就是“兩性界限感”的教育缺失在電影產業中的遙遠折射:即使藝術創作者這個層面的人士,也不清楚少男少女的情愫發展到不同的階段都有哪些事情可以做,所以只要捅破了那層窗戶紙,剩下的就是性交,繼而至於懷孕,繼而至於墮胎。有目共睹,大陸青春片的所有填充物,就是確定戀愛關係之前來來回回反反復複揪扯人心的打結解結(界限過嚴),和緊跟著跳轉到的、產科走廊裡的眼淚、嘶吼與耳光(界限過松)。用一句非常粗鄙的話來說,大陸青春片可以相當全面地概括為:“一層紙”和“一層膜”——兩者之間沒有厚度,兩者本身也沒有。
4.3另外我們也看見,做出錯事的男性,很可能是那些蠻老實的男性。有些男性在事發之後,周圍人(特別父母)接受記者採訪,對他的評價都是“平日/從小挺老實/正常/善良/內向的”。即使考慮到其中包含有指責受害者和護犢子的潛意識,我仍然不完全懷疑這些證詞,但我也不認為它們與罪行存在衝突。為什麼父母眼中從小聽話的兒子,長大了卻會去禍害別人家閨女,而那些從小吊兒郎當的男娃,大了以後卻往往正常得簡直有些平庸?答案其實顯而易見,就因為前一種人從小太乖了,沒練過,而後一種人練過。他們雖然老實,但老實人的需求也是需求,他們有需求又找不到門路,就弄出事來了。
4.4把性方面的失范行為歸因於成長期間缺乏試錯機制,可能遭遇的最嚴重的反駁就是:你只不過試一試的“錯”,對別人可能是毀滅性的。並且,反對者可能舉出近年越來越頻繁、越來越殘暴的未成年人犯罪做例子。對此我只能答覆說,這裡討論的不是個案,而是怎樣從氣候上扭轉當前的局面。沒有哪種辦法可以消滅所有個人犯罪。性教育中的試錯是一碼事,怎樣預防試錯中的失控,是另一碼事。並且,要想預防這種失控,總體思路恰恰應當是,把試錯的時間再提前,把教育的起點再提早。你等到一個男生有了性能力,突然想到一件事情要試一試,這時候再放手讓他試,本來就已經晚了,後果當然不堪設想。就該在男生還只能上上手的年紀,就讓他明白哪些事情能做、哪些事情不能做、得到哪些反饋才能有下一步,這樣才行。
4.5實際上,近年來飽受詬病的《未成年人保護法》,恰恰是在“未成年人需要試錯”的立法動機下,將針對未成年人的量刑與成人區分開來的。也就是說,在這部法律的動機得到具體條款及判例的正確解釋的前提下,這部法律是會降低社會的總體犯罪率的,這與我們如今的直覺正好相反。只不過,它在與時代的變遷和特定的現狀結合之後,變成了一部功能不良、遺忘初衷的法律。
4.6上述理論易遭的另一種反駁是:成年人應當為自己的行為負責,歸咎于原生家庭啦成長啦教育啦,都是推卸責任。我同意這種觀點,但我認為不應當運用在這裡。作為一個法律概念,成年是一瞬間的事情,在那之前你未成年,在那之後你成年了,不管你自己承不承認。但這並非成年的真實情形,真實情形是,成年是一個連續的過程。一個人如果在十八歲生日之前的最後一秒鐘,還沒有學會社交界限感的話,他是不會在過了這一秒鐘之後,僅僅因為意識到“我成年了”,就立刻習得一個成年人所理應習得的東西。一個人心智上的成年,要麼在法定的成年之後,要麼在法定的成年之前。如果我們不想讓他在法定成年之後還有一段心智未成年的時期(這時他會對別人施以與年齡不相稱的冒犯,而給自己招來與心智不相稱的懲罰),那就只有讓他在法定成年之前,就已經提前做好準備,也就是說,在名義上成年之前就應當事實上成年。除此之外,心智上的成年(即成長)還是一個被動的過程。儘管隨著年齡漸大人們可以自我成長,但這種成長的第一推動力肯定不在自身內部,因為成長開始的時候人們都還小。所以,既然實際的成長是連續而又被動的,國家就有責任,在一個公民成年之前,教會他成年所必需的素質和技能。孔子說“不教而殺謂之虐”。如果不允許在未成年時期試錯的話,那麼成年之後,試錯的代價,對國家對個人,可都是非常大的啊。求愛、求歡也是要靠學的。如果你沒有教會一個人用筷子吃飯,那他就會去用手吃飯,而當你因此打他手時,他就會感到委屈,並且他有權委屈。
4.7然而現在的情形是:桌上有一大只肥美的烤鴨;大人們不但不教小孩怎麼拿筷子,而且還說,這是大人吃的東西,你不許吃,甚至不許看大人吃;然後就砰地一聲把飯廳的門在孩子的面前關上,自己躲裡頭吃得吧唧嘴的聲音震天響;然後到了某一天的某一秒鐘,飯廳的門突然對這些餓了十多年的孩子敞開,桌上的烤鴨流著會反光的油水,冒著有香味的熱氣,你猜他們接下來是用筷子吃,還是用手吃?我賭他們一定會沖上去把臉埋進鴨肉裡吃。而這個時候,有人突然指責他們違反了餐桌禮儀,這就是在陷害。
4.8把漸變的過程當成突變的過程,是普遍存在的一種思維缺陷。中國式家長也正是基於這種思維,才能從“嚴禁早戀”直接切換成“瘋狂催婚”的。如果(按照家長的思維)說結婚是一次成功的戀愛,那麼他們就該意識到失敗是成功之母,錯誤是正確之母。他們把媽媽扼殺了,卻問別人要孩子,“我不欲下二重之屋,先可為我作最上屋”。
4.9“成年人應當為自己的行為負責”,這句話可以每個人對每個人自己說,但是我們沒有辦法對別人說,因為他要是沒學會負責,那就不會僅僅因為想到自己是成年人而負責。本文的理論不能為成年人出於無知犯下的錯誤開脫,但“成年人自己負責”這樣一句正確的話,也不能對改變現狀有用。

(五)

5.1我挑出最難回應的一種反駁,單獨放到這一節來討論。這種反駁是:按照上述看法,男性和女性應該都缺失了界限感的教育,為什麼到最後,性暴力就表現為前一個性別對後一個性別的暴力,而並沒有反過來,或至少平均分配呢?
5.2和前幾種反駁一樣,這種反駁和上文的理論也是兼容的。同樣缺失界限感教育,卻導致了不平等的結果,這是因為,男性的缺失和女性的缺失,是兩種缺失。男性的缺失是毫無下限,而女性的缺失是到處設限。
5.3我們這個社會中,女性受到的界限感教育,就是你任何事都不能做,並且你也不能讓別人對你做任何事。如果你吻了一個男子,那麼你放蕩;如果你被一個男子吻了,那麼你吃虧。所以,每個墜入愛河的女子都給人一種淪陷區的感覺。一大部分黃色笑話就是基於這種感覺生產出來的。
5.4對於女性來說,世界上到處都是門禁和宵禁。這種看似符合保守主義倫理觀的界限感並不真的比男性無界限的界限感更高明。這種界限感就好比,為了保護一個不很占空間的東西,而在離它還太遠的地方就開始修建城牆。(不難預見,被如此捍衛的東西最後幾乎總是被城牆裡側的人偷走的。)這種城牆的範圍如此廣袤,質地又如此厚實,以至於它很快就反過來成為城內人的囚牢。你關注它的任何一段局部,都看不出它的弧度是朝著哪一邊的。這種變質過程一如野心家竊取極權的常見手法:以抵禦外侮的名義將控制之手伸向內部的一切。
5.5設立這種界限感的後果之一,就是當那明明離得還很遠的城牆遭到突破時,被保護在最中心的東西也就立即喪失了,因為它們中間,正可以用“無險可守”四字來形容。這也就是為什麼,吳媽遭到了阿Q言語上的性騷擾,就好像她這個人最內核的部分被整個摧毀了一樣,以至於必須要用死亡來與之對標。受這種界限馴化的女性,對男人拋個媚眼就等於接受表白,接受表白就等於同意做愛,同意做愛就等於把此刻最徹底的愛情,乃至一生一世直到最後一分一秒的愛情,全部預支出去了。然而,每一重界限的打開,本應當都有與其相應的即時同意才對。我這一秒鐘愛你,只因我在這一秒鐘裡剛剛決定了繼續愛你,而不是因為,我曾經以任何一種形式,發過什麼盟誓,或者“託付”過什麼“終身”。
5.6兩性不對等的界限感在互動中生下了一系列怪胎。強姦作為一種性別對另一種性別的暴力,只是其中之一。還有一些,簡直荒誕到有趣。
5.7比如,中國“騙炮”的男生多。已有文章分析過這個現象,我這裡引述它的觀點。中國的女性只被允許在愛情的前提下發生性行為,所以男性即使僅僅為了達到性目的,也需要拋出愛情的承諾或誘餌,這樣就造成了所謂“騙炮”(“原來他不是真心愛我,他說愛我只是想跟我上床”)。反觀西方,隨意性行為已經相當普遍,兩性為了滿足性需求,並無必要做出情感上的許諾,自然無所謂“騙炮”。
5.8再比如,舉止經常過界的男性,也特別多。這裡指的不是上文那種“不知道界限在哪裡”的男性,而是“明知道界限在哪裡但有意突破之”的男性;前者的僭越出於懵懂,而後者的僭越出於精明。女性(被要求)把城牆建造得如此靠外,如此遠離核心,以至於辦理正規手續申請從城門進城的人,可能在堪比官僚主義之繁瑣的追求儀式中耗盡了所有的耐心,結果卻發現自己站在一個離女孩子的心還很遠的地方。於是男性就發展出了相應的攻城術:先不顧一切地在城牆上撕開一個缺口,接下來才好奔著目標長驅直入——既然城牆離目標還遠著,那為什麼要給城牆以尊重?女孩討厭粗魯的男孩,可萬一對方是個傻女孩呢?結果這種戰術真的奏效了,我們都知道那類案例,有一些被強姦的女性,會和強姦者戀愛。還有一種表現是,即使奔著真感情去的男生,也往往需要作出某些死板地想來很可商榷的行為,例如強吻,“壁咚”,或諸如此類。並且這些行為還被視作很“會撩”、很“甜”、很“霸道總裁”,因而尤其為女頻文學或以女性為主要受眾的電視劇所鍾愛——女性簡直渴望有人溫柔地踏碎那道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城牆。
5.9結果就這樣了。由於男性如此沒譜,女性就越來越賠小心;又由於女性如此拘謹,男性就只好越來越大豬蹄子。我不想評判是雞先生蛋還是蛋先生雞。雙方的界限感都是父權主義統治下的碩果,雙方都是受害方。人類,作為個體互相折磨,或者一方折磨另一方,而作為一個整體,自己折磨自己。在那些狗血男女故事的下方經常會出現一種評論,說什麼樣的人就能找上什麼樣的人,這句話是沒錯的。男性和女性互為對方的邊界條件,求解各自的幸福方程。他們相互迭代,遞歸收斂。無所不在的渣男和普遍神經過敏的女性,就是他們分別求得的通解。如果這個通解有問題,那當然是方程寫錯了。如果不改寫方程,你往求解器裡丟進去再多初值,這些初值設置得再文明、再有禮、再守法、再善良、再正直、再紳淑,它們經過幾輪循環搜索,還是會找到現有的通解,並且停留在那裡,這不是道德律令所能阻止的。事實上,設想一個情境,把男性突然變掉,而女性保持不變,那大家就都別繁殖了。表面上看,現實中兩性各自的界限感是一種拮抗關係,內裡呢,其實是合作關係。兩性關係是一個技術性問題。只要現有技術仍然是收益最大化的,就總會有人繼續採用那項技術。只要男人用“鳥槍法”求偶最符合他們的利益,他們就會死性不改;對女人也是一樣,只要壁壘高築還有一點用,壁壘就會繼續高築。

(六)

6.1兩性議題是一門政治學,而政治學是探索解決方案的學問。女性當然(?)都認同女性主義,所以剩下的是說服男人也認同。女性主義運動走到今天,很多男人聽了其中觀點,會產生“那不然我還能怎麼辦”的錯愕。特別是對那些表現相對過得去的男性,舊世界賦予他們的特權還沒來得及行使,結果新世界以一種特別有優越感、所以自認為不需要以任何利益去贖買其支持的姿態,降臨了。女性主義運動最好不要給他們一種反過來要把禁欲主義加諸男性的錯覺。
6.2事實上,在我們這個國度裡,就沒有任何一個情境,可以供男性坦坦蕩蕩地單純帶著性的興趣,與女性開啟一段對話,也就是通常所說的“搭訕”。(強調一下,“性的興趣”不局限於“性行為的興趣”,最朦朧的戀慕和想加深瞭解的願望,也是性的興趣。)男性總要在圖書館、自習室、公交站台、咖啡區、辦公位、同學會等等等等昇華過的場合,真的像佈置一個陷阱那樣去佈置一種開局,然後再做下一步。然而別人是有專門給搭訕準備下的場合的,有些酒吧和派對即是如此。行吧,咱這樣聽上去也挺不錯。但是沒有人來教他們怎麼佈置如此複雜精巧的開局啊!然而在群體層面,男性的性又總是需要得到滿足的。女性主義在分析女性境遇的時候會用到一個詞,叫“結構性壓力”。但我好奇有沒有人想到男性也是承受“結構性壓力”的:他們被暴露在通常以自身性別為主動方的社會環境當中,結果又沒有任何人曾經正正經經地教給他們到底應該怎麼做。從成年才開始試錯,結局當然是無行。
6.3我記得大學老師曾經講過,議題和議題之間是有邏輯連通的。民國時期大學生要求戀愛自由;戀愛之後想結婚,所以有了結婚自由;但那時候很多人是先結了婚再來上大學的,要想結婚就要先把舊的離掉,所以跟著又有了離婚自由。現在也是一樣。已經變得刻不容緩的性別暴力議題,緊隨其後的就是性教育議題。
6.4大部分人談性教育,至今停留在生理衛生課的水準,就是“女人每月來一次例假”“男人三五天一遺精”那一套。在整個中學時代,我的所有課本只有一句話提到性行為:“性交時,男性的陰莖充血變硬而豎起,可以插入女性的陰道。”全班同學都會背,男同學公然背,女同學偷偷背。對於這種層次的性教育,我只能用它自己來回敬它自己,那就是一個字:操!
6.5我們不僅僅需要增加性教育的知識點的數量,更需要的是一種超越於生理學和性醫學的性教育,一種通往社會學、政治學、人類學和美學高度的性教育。
6.6曾經有人提出,大學應當設立戀愛課。出發點沒錯,但是說得不夠到位。大學之前就應當設立戀愛課。而最好的戀愛課,就是把對於人格完整至關重要的一塊拼圖補全的,那樣一種性教育。
6.7如果暫時達不到這種高度,那就至少不要把青少年們自我教育的路都給堵死。國人的青春亟需“豐容”。家長一談到早戀,就說“你這個階段當以學習為重”。這話固然不假,恰恰因其不假,兩性之間的界限感,也應當放到這個階段來學習。讓小兒女在自由的空氣中優遊,不是什麼充滿淫靡氣息的事情。倒是天天防微杜漸,把欲望用堤壩托成懸河,一夕決口,千里平川。
6.8聖人不死,大盜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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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組隨筆追慕太史公《史記·列傳》與普魯塔克《希臘羅馬名人傳》的“對傳”結構,每篇將兩部驚悚電影對照講述,篇內以雙璧之間的互文和同異為緯,篇與篇之間大體以時序為經,編貝串珠,兼採“拉片”的風格,蠡測驚悚電影自一九二〇年至今剛好百年匯成的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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