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篇的最後,我們提到「教與教的特殊關係」。宗教之間要怎麼溝通呢?這和「敵人」又有什麼關係?我們好像已經很久沒提到系列名稱中的「敵人」了哦?
我前面的文章中有一個脈絡:宗教活動和人類的生理特質有關,人很難避免產生類似宗教的想法,因此人類活動常帶有宗教或類似宗教的形式。但光是有宗教的形式,不見得會有宗教的內容,那現存宗教的內容,又由何而來?
這是個史學問題,我無法代替史學家介紹宗教史的相關理論,但可簡述一下宗教內容的發展模式。在各種人類文明中,宗教會與其他文化系統交換DNA,各宗教之間也會透過戰爭、貿易進行全面的交流。
這種互動有時會被稱為「改革」或「承襲」或「脫胎而出」或「致敬」,但其實主要是透過抄襲。「抄」就是「抄」,怎麼看都是抄,而在抄的那一刻,他們通常不敢明講,在抄了很久之後,更是不能明講了。
為什麼不能明講呢?為了維持教團統治階層的權威,為了鞏固先知的神聖地位,教義詮釋者往往只能說是先知(以各種神奇方法)收到了啟示,接下來我們教派就如何如何。有時這些如何如何的確是創新,但大多數的宗教內容,很明顯是抄的。
所以抄襲就是宗教之間溝通的主要方式。這樣看來,好像一破題,我們就把這篇文章的問題意識解決了嘛,那還要繼續嗎?
要,因為這個抄,大有學問。
先來看佛教。就信仰面來看,「信佛的人」(正信佛教那種,不是放生專賣店那種)會相信除了少數幾本之外,多數佛經都是佛陀本人所傳。但你知道那些「號稱」為佛陀親口所說的經典有多少嗎?
我建議你先看看大藏經的「實體」,再來思考這個問題。
現在大藏經已收羅到上「億」字,就算佛陀用唸「投資一定有風險基金投資有賺有賠申購前應詳閱公開說明書」的速度來講,在他傳道的幾十年中,即便他一睡醒就拚命唸經,也不可能唸得完。所以,佛經全為佛陀本人所傳這事,在物理上不可能。
實際的佛陀本人沒有著作,一切理念都是口傳的,之後才由弟子集結成書面文字,也就是各種原始佛經,在經過了長時間的理解、詮釋、思想演化與抄襲的過程,就會生出更多的佛經。如果沒有一個穩定、強勢的宗教權威來控制這種經典增生現象,那佛經就會大爆棚了。佛教在多數時間中的確沒有這樣的權威。
那有沒有能代表佛陀本人、本尊、本佛的經典呢?這問題會讓佛學家戰成一團,但我想於此就採「通說」:《阿含經》應該較接近佛陀本人的思想。
當然,如果你學佛時看的主要是中後期的佛教經典,甚至一入門就是「禪宗」(非常晚才演化出來的佛教分支),那你看《阿含經》,可能就會覺得這種東西的層次好像比較不足。
但這很正常,因為最早的佛教經典自然會相對「不足」,如果已經很足,要後面那些東西幹嘛?
佛教怎麼解釋這種經典演化過程所產生的文本矛盾問題,也成為精彩的詮釋學案例(可google「判教」),甚至比佛經本身還有意思。但這些都與我想談的無關,我之所以提到佛教與其現象,只是要提出以下的論點:
佛陀本人講得不多,很多都是後來的大德講的。他們裝成是佛陀講的,不見得是出於惡意,而是有其時代需求。為了維繫宗教的神聖性,教內人士無法說明這真相,但就外界(不一定是客觀)的角度看來,佛教或佛學的確在演化,有些演化可能是思想簡化或道德、美學價值上的墮落,但也有後人發展出高層次的精彩思維。佛教的演化整體而言可說是成功的,不但有效保存並發展其思想的核心要素,並有效擴張了族群。他們撐過了兩千年來的數次教難,以多樣性面對當代環境及其他競爭者。
就各種角度來看,佛教都是種非常成功的「物種」。
現存的主要宗教,像天主教或各種基督宗教、伊斯蘭,或是在一地非常興盛的「宗教群落」,如台灣的民俗信仰,也都算是「成功的物種」,能呼應環境而高速演化,並具有多樣性。
所以有炸彈超人型的穆斯林,也有像台灣阿美族豐年祭圍成一圈跳舞的穆斯林。基督宗教的信仰差別更大,每天都有新教派誕生,也會有教派失去其最後一個信徒,但整體來看,一直有十幾億的人宣稱他們信基督。
那和「抄」有什麼關係?
多樣性,其實就是抄來抄去所造成的。
一談到多樣性,很多人想到的是「差異」,因為「不同」,所以才多樣嘛!
但宗教上的多樣性,是建構在一種複雜的基因交換(文化研究喜歡稱文化基因為瀰因,但為避免使用過多專有名詞,就還是用大家比較熟的「基因」)。這要談點實例。
講到敘利亞內戰,最「菜」的分析會指出這是因為該國獨裁政府是佔人口少數的什葉派,而反抗軍是佔人口多數的順尼派(遜尼派)穆斯林,有其教派衝突背景。
略有國際觀的社會賢達會跳出來指責,說敘國統治者是「阿拉維派」,這是種什葉派,不過卻是很特殊的什葉派,其他什葉派也不太認同這一派。
那到底阿拉維派有多特別呢?
本文的多數讀者很可能不具備伊斯蘭的理論知識,所以我就跳過專有名詞,講你懂的人話:阿拉維派過聖誕節和復活節,也有聖餐儀式(就是天主教的彌撒)。
「過聖誕節?這算穆斯林嗎?」
不只你會想問,和他們住在一起的其他穆斯林也想問。阿拉維派的確是由什葉派演化出來的,但摻了很多其他信仰與哲學的要素,這也讓他們在一千年的歷史中一直都很低調,走地下路線,直到近代阿賽德家族取得政權。
他們可以算是伊斯蘭多樣性的一支,也可以算是基督宗教多樣性的一例。因此,宗教在演化的過程中不是發散狀(說明生物分類時常見的物種樹),而是交來織去,我中有你,你中有我,難分你我,又愛分你我。說要理性溝通,卻實在太難放棄本位主義;而默默抄襲,就不會對抗到本位主義。所以不抄者,幾希。
這也會造成一種有趣的誤認。各宗教的虔誠信徒總預設別的宗教都很低能,沒有什麼值得一觀的,但如果真有機會接觸,往往會發現其實人家和自己還蠻像的。過往大德的抄襲,意外替後人建立友誼的橋樑:就算沒有引發信徒探究歷史發展的興趣,至少能拉近活人彼此之間的距離。
但有些議題還是可能造成不愉快,比如說宗教禁忌。穆斯林不吃豬肉,這多數人都知道,只有一些以逼食豬肉虐傭的白痴台灣人不知道。而不吃豬肉的原因,是因為認為豬不潔,很髒。但這理論根源是什麼呢?
對信徒來說,當然是先知的指示。不過就宗教研究的角度來看,先知之所以這樣要求,一定有其背後的道理;以最寬容的角度來思考,神也不會叫人做無意義的事吧?那先知為什麼要說豬很髒呢?
有種假說是「外來影響說」,指這禁忌是受到猶太人的影響,因為猶太人是該地區最早不吃豬肉的代表性社群,而穆斯林在建構早期麥地那社群的時候,就和猶太人共處。那猶太人為什麼不吃?
這又有假說了,這假說認為,猶太人最早是遊牧民族(現代考古結論和聖經記載不同),而其生活的綠洲地區有個水文特性,就是水源處比較低(中央的水池),牧民營地的污水會流入水源,如何控制污水就是生活重點。而養豬會製造大量的污水,當然就應該避免。因此猶太人定律法,規定大家不能吃。
當然,在搬離綠洲之後,這種禁忌存在的科學理由消失了,所以有猶太人或承繼猶太經典的其他宗教會吃豬肉,但也仍有許多人以奉行這種禁忌來定位自身的認同,並且與他者「畫界」。
我個人認為這種禁忌本身並非道德問題,這比較接近價值偏好,就像許多台灣人也堅持吃素一樣,就算他不認為這有什麼科學上的好處,但能對他產生內在價值,那就好啦。人生不是只有可量化價值,而且這道理也不難懂:我想讀者您應該也是堅持不吃狗的,你不也透過拒吃狗來體現人生價值嗎?
講到這,好像讓人覺得這樣也好,那樣也好,通通都好,每一種宗教裡都有其他宗教,大家混得都非常好。
好個頭。
禁忌做為一種個人堅持的時候,沒啥問題。但如果強迫他人也要採取相關的行動形式時,就會產生道德問題。不論是強迫自己的下一代,或是強迫只是住在你附近的人,都會出現一種被倫理學家稱為「邪惡實踐」的狀況。
我之前曾提過邪惡實踐,但只有簡單帶過。邪惡實踐是倫理學中德行論的理論缺陷,因此接著我會先談德行論的理論系統,然後談邪惡實踐是什麼,再看看宗教為什麼可能成為一種邪惡實踐。
部分德行論者認為,人可以在社會合作活動中獲得不可量化的內在價值。只要具備該活動所必須的德行,並在活動過程中努力追求其卓越標準,就算達不到標準本身,行為者也可以獲得活動中的內在價值。
像是打球,你只要具備一定的球品(必須的德行),在比賽中努力打出戰術來爭取勝利(追求其卓越標準),就算沒贏,你也可以獲得某些成就感或滿足感(內在價值)。
只要在生命過程中的每一個合作活動中都如此努力,就能獲得多元且豐富的內在價值,你的人生也會是幸福的。這樣的幸福論看來很簡明,我在許多地方也都提過,但這理論有一個缺漏,那就是「邪惡實踐」。
德行論者將「實踐」(practice)用以專指「人類合作活動」。有些批評者發現,有些「實踐」的確能讓行為者把握到內在價值,但這種活動本身是邪惡的,因此可稱之為邪惡實踐。
像什麼呢?納粹大屠殺就是。每天努力執行殺人流程的黨衛軍,可能從他的工作中獲得高度的內在價值,也覺得自己的人生是幸福的,但其行動卻被其他主流人類文化視為邪惡。
那我們是否可能身處於某種邪惡實踐之中,還自得其樂,甚至覺得自己的一生是幸福的?台灣開始思考轉型正義時,就有不少學者指出,當年白色恐怖的基層執行者,許多人的確就處在類似的情境中,不可自拔。
那我們應該如何判斷自己是否處在邪惡實踐之中?我因為自己的信仰,熱血出來反同性婚姻,這會是邪惡實踐嗎?那因為自己的信仰,出來主張廢除死刑呢?因為自己的信仰,出來主張台灣獨立呢?
邪惡實踐的問題非常容易出現在宗教或信念的領域,因為這類領域相對缺乏反省與檢視。當我們在狂吃炸雞的時候,很容易發現自己正進行一種邪惡實踐,但人進入宗教狀態時,內心往往缺乏另一種平行的價值觀可以做為交互省察的判準。
我認為標準的邪惡實踐,或說真正邪惡的邪惡實踐,會有一種重要特性(這是兄弟個人獨獲之創見,我對學術界的唯一理論貢獻大概就是這個惹):那就是會阻礙社群追求進一步的卓越。
而什麼叫卓越,又如何阻礙,都是需要經過討論和嘗試的,其定義會是集體智慧的結晶。在許多倫理學者的眼中,死刑就是種邪惡實踐(依我的論述角度就是可能會阻礙一個社群追求卓越),但要發現這點,或是做出這點結論,並不容易。台灣社會對此就還沒有建構出一致的認知。
但我這篇主要談的是宗教。你只要有眼睛,就不難發現依大社會的標準,現存宗教的確存在許多邪惡實踐,這不只會妨礙「我們」追求卓越,更會阻礙「他們自己」去追求卓越。從事這些邪惡實踐,可以讓他們獲得某些內在價值,他們也就一直沉醉於此,不思改進,或是沒想到這種滿足會讓他們無法提升。
而一個社群無法提升,面對其他共處或競爭的社群,就會越來越不利,越來越邊緣。(因此有學者認為邪惡實踐的特性是「邊緣」,但我主張那是果,而不是因)一個社會的核心社群越來越少,邊緣人越來越多,會使得交流速度下降,對大家都不太好。
但宗教的這種邪惡實踐部分是會傳染的:在理論抄來抄去的過程中,邪惡實踐也傳來傳去。像是燒某物祭神、自殘行動、人牲(現在還有。台灣的死刑不就是嗎?)等等,也許在一時一地起了作用,而被納入宗教體系,但在普傳開來之後,已嚴重影響了該社群追求進一步的卓越。
宗教內部當然可能產生自我檢討的力量,並有效控制或排除相關行動,像是某些宮廟停燒金紙;但沒有辦法針對問題自我檢討的宗教呢?那麻煩就大了。
在資訊快速傳播的現在,宗教「抄好的」動作很快(像是網路化),「學壞」的動作也很快。宗教斂財、騙色的形式正快速跨社群複製,而更麻煩的宗教極端主義,或對相似宗教敵意越強的「基要主義」(或原教旨主義),都不斷的加速複製。
那我們能怎麼辦?
或許思考他們複製(抄襲)過程中的細節,可能找到一些答案。
系列回顧:
封面圖片來源:Niklas Jansson 公有領域
編輯:宅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