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次大人的工作坊結束後,我與朋友討論到「直面」。我說,寫作必須「直面」自己。
當然,這是我自己覺得,它不是一個標準的答案(我也不認為有標準答案)。越上寫作課越覺得,每個來到這裡的人,可能都抱著不同的需求,而我是不可能滿足所有需求的。意識到這點之後,我開始回問自己能給出的是什麼,寫作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是什麼,我從寫作這件事上最大的獲得是什麼──
我想那是好好的看自己,透過寫作去認識自己;而不是一開始就去想,我想要表現在眾人面前的文字是什麼樣子。
在某次工作坊中(又是某次),那天有兩種對於寫作不同的問題。其中一個是男同學(約莫二十來歲),他說他的問題是詞藻的堆疊。嗯,我應該當下把他的說法更完整的記錄下來,但是我記得不全,現在只能憑印象。所以我現在寫出來的可能是我自己對於這個問題的詮釋,或許沒有辦法精準的呈現出當初那個男同學所講的。但他所提出的問題,幾乎是一個典型,我覺得可以把它當作是一種寫作會遇到的狀況來討論──
他說,他總是用很多詞藻去堆疊出一個意象,或想表達的意思,但他自己覺得空空的。他希望可以更坦承的去表達。
當他這麼說的時候,另一個女同學(約莫三十初)說,「其實我很羨慕你可以用那麼多詞藻。我就沒有那麼多詞藻可以用。」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那個男同學是這麼回答:「那個沒有意義。」
他說,那個沒有意義。沒有意義的意思是說,用那麼多詞藻去堆疊,只是讀起來漂亮或厲害而已,並沒有更深一層的意義。我聽他那樣講,我覺得他既然那麼清楚自己的問題,那麼他需要幫忙的是什麼呢?他沒有辦法不用華麗的詞藻?(他被華麗的詞藻綁住?)
而另一個女同學的問題是──她覺得她沒有詞藻可以用。
她覺得自己能用的詞不夠多,而她經常找不到適合的字來精準表達自己的意思(其實,我覺得這是分開的兩個問題)。我問,找不到適合的字是什麼意思?她說,她總是沒辦法一說就到位,她總是拉里拉雜的說。有一次,她說了一堆話,然後她的朋友對她說,你要說的是不是就是「………」(在此省略)。她說對,就是這句話,但是她沒有想到,她用了很多字來說那一句話的意思。
「你覺得這樣不好嗎?」我問。她說,她想用精準的字來表達自己的意思。
其實我自己倒是覺得,說話不一定要很精準,如果這個說話的過程是思考,那麼這就是一個邊想邊說的過程,就像我邊想邊寫,我思考這件事的過程。可能會猶疑,可能會有不確定,但寫著寫著我可能就可以透過說,或透過寫,慢慢清楚自己的意思(當然有些問題也不一定寫完就可以清楚)。
但這是我自己對於這個問題的看法,我不能也無法把自己的看法灌輸給另一個人,跟他說我這樣的想法是好的。而且老實說,因為工作坊時間有限的緣故,每個人各自真實的問題,我聽到的可能都只有表象,自然是不可能有能力去回答他們,而且我也不認為工作坊帶領人能夠回答他們的問題,因為我只是個引人。
寫作必須「直面」自己,是我覺得重要的事。
我想做而且能做的是──引導他們「直面」自己的問題,然後透過寫作來試著回答自己,就算回答不出來也沒關係。但或許最後會發現,他們本來視為問題的「寫作」,竟然可以幫忙自己面對自己的問題。
一個好像是很想要逃離文字堆砌,卻不知道要怎麼逃離;而另一個是期待自己可以說得(寫得)精準一點……而這兩個問題,我覺得這恰好都可以用自由書寫的方式來幫自己直面──來幫自己試著「不要控制」,不要想去控制自己寫出來的樣子。
這樣講好像很抽象,拿例子來說好了。
那個希望自己可以寫得更精準的女同學,她在抽詩籤的時候恰好抽到「寫,不是為了越寫越好。」當她抽到的時候,前面我們所談的那些問題,後來在她的自由書寫中,似乎有了回答──
質疑自己 是為了不讓自己陷入自我框架裡 被認同 是滿足愉悅 卻又不免質疑這裡就是終點嗎? 不被認同 世界就會崩壞嗎? 自由是什麼 自由做自己又該如何自由? 我不清楚 想很久也不清楚 再想還是不清楚 不想一定不清楚 要想嗎? 就算想了不清楚 我還是要想 做自己 不是為了讓事情愈來愈好 也不意謂是好或不好
經過她的同意分享這段文字。對讀者來說,這段文字不一定能產生意義,但是對作者來說,這段文字是她思考、認識、接近自己的過程。而我認為這是寫作的其中一種意義。
而同樣一次的工作坊中,有另一個同學(男性,目測年齡35多一些)。他在讀了我寫的
〈不游〉之後,寫下了自己的〈游的理由〉。
「我沒有游的理由。 我,為什麼要游?」魚說 可惜 我不是魚。 甚麼都沒有的我, 剩下的就是不停的游。 除了 用盡力氣 還要 游得聰明 游得省力 游得快樂 游得有意義 我不是魚 我有一百種游的理由 ──老艾
我寫的〈不游〉,是以養在魚缸裡的魚來比喻不用工作的人。老實說,之前讀到〈不游〉的人,多半聯想到的繭居族或靠爸(媽)族,但老艾寫的〈游的理由〉,讀起來感覺卻是有點羨慕不用工作的人──「他可以不游,我可是要拼命游呢!」但羨慕的同時卻又有點自傲,自傲自己的拼命,有一種這樣的味道。
不過,這是我自己讀到的感覺。而老艾是在什麼樣的狀態下寫出那些文字,只有他自己知道。
我發現呀,許多來上寫作課的人,常說心裡有感覺,卻不知道該怎麼寫。我在想,那個不知道該怎麼寫,可能是有一個樣子在那邊,覺得不知道該怎麼寫才能寫出某種樣子,所以說自己不會寫。但我跟他們說,你怎麼想就怎麼寫,先那樣寫就好了,結果幾乎每個人都很會寫。
當然,我說的很會寫,並不是拿出去大家都會說這個寫得真好的那種。不是那種很會寫,而是自己可以透過文字來接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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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宅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