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3-02|閱讀時間 ‧ 約 6 分鐘

請保有自己的獨特性吧!</strong>(一)

攝影:伊恩
攝影:伊恩
這篇文章的內容和另一篇〈時代與進步的假象〉所批評的歷史觀都是歸屬在同一個相關的主題之下,這篇則是關於那種假象的反面。
〈時代與進步的假象〉談及,在十八世紀的理性啟蒙思潮之後,未來和進步這兩個概念兩相結合,深植在現代人的歷史觀之中,產生某種半像是理性又半像是非理性的認知作用,讓「歷史的終極目的」這一個崇高假象遠遠地從不可知的未來決定著現在,彷若得到真理般的地位,使人意識到「我們」都是在這共同一致的偉大目標下樂觀地努力,推動自己也推動別人跟上一個正在朝向全面進步的未來。
這個信念其實是可怕的。
因為即便某個理論的出發點可能都是善意的,但當理論一但被總是伺機而動的權力和政治所誤用、濫用,理論本身所具有的統一性和封閉性,以及要求完美、邏輯一致的這種特質,就會從原本的抽象空間君臨至現實世界,使每個人都落入一種無處可逃的處境之中。

寫於啟蒙浪潮中的《格列佛遊記》
在《格列佛遊記》的冒險地圖裡,標記了一座飛島─拉普達(Laputa)[1]。
拉普達這座島是一個知識的王國,他們懂得如何漂亮地操控磁力,使自己的島飄浮在天空中,自由地飛來飛去。哲學、科學、數學等等各種抽象的知識是拉普達人最喜愛的事物,到處可見一個拉普達人在大街上走到一半就忽然陷入沉思默想的狀態,他們的眼睛的功能不是用來看著前方有什麽東西,而是始終一隻眼睛朝上、一隻眼睛朝著自己向內,所以有錢的拉普達人通常都會特別雇來一個僕人幫忙看路,免得自己掉進洞裡。
這個僕人還有另外一項很重要的社會功能用途。當拉普達人聚集時,由於他們總是分不清楚自己什麽時候該發言,什麽時候又該使用耳朵傾聽,隨侍在旁的僕人便會拿出一根前端綁著氣囊的短棍,用它拍一下或打一下主人們的嘴巴或耳朵,提示他們該怎樣使用自己已經退化的感覺器官。
這群住在抽象知識王國、愛好沉思的拉普達人卻絕非什麽與世無爭的和平主義者,在他們的高壓統治之下,凡是住在他們下方地上島的臣民有不服從命令的,拉普達人便會氣呼呼操控起飛島,飛到地上島的上空,輕一點的罪行是像烏雲一樣地擋住太陽,剝奪地上島人民的陽光和雨水,重一點的就直接讓飛島落在他們的頭上,把一切壓碎。
因為過度沉浸於抽象思維,已經失去感覺、沒有生活感、並且冷酷又專制的拉普達人的原型,據說就是作者斯威夫特在三一學院讀書時的教師們,他們曾經因為斯威夫特的邏輯運思能力不佳而讓他不及格。
《格列佛遊記》在1726年出版[2],理性啟蒙思潮在當時已經席捲歐洲,四處充斥著科學、理性、本質、進步、社會改造的言語,許多知識菁英們的理想是企圖要把過去所有曾經滋生於宗教迷信以及神秘、荒誕、愚蠢的無知黑暗,從人類生存的世界裡徹底祛除乾淨,重新建立一個基於理性理念、涵蓋所有人類生存層面的世界觀,讓人類可以永遠依賴這種理想的生存模式。
對理性而言,《格列佛遊記》的格列佛醫生在自己四處遊蕩的冒險中所記載下來的種種不合邏輯、不科學的事物,諸如飛島、小人國、大人國等等,相形之下便是屬於虛構的幻想,是應該要被理性消滅的反面事物,因為它們無法經受得起理性之光的檢視,它們用幻想欺惑了人的理性。
確實,如果我們務實一點、理性一點地來讀《格列佛遊記》,並且納入地球資源的有限性來思考後,大人國真的幾乎是不可能存在於「這個」地球上;依照格列佛敘述自己的食量是一個小人國子民的食量的1728倍,如此推算大人國的一個巨人需要消耗多少倍數於常人的地球資源才能生存?我們的地球可禁不起這樣的資源揮霍。倘若大人國也發生了工業革命,其自然環境被破壞的問題,諸如全球暖化、海平面上升、極端氣候、PM2.5汙染等問題的嚴重程度,也會是地球以及大人國的每個人都無法消化、負荷的超巨大型災難。

逃離簡單化
從理性啟蒙思潮的遠祖柏拉圖開始,理性的領域就已經表現出對這一類亂七八糟的幻想,以及不符事實又不合邏輯地信口開河的言語感到深惡痛絕了。
自古以來便一直如此說話、如此感受事物的詩人,在柏拉圖的理想國裡就被特別標示為一群不應該居留下來的不良分子,詩人和詩的存在如同疾病,以欺惑人們的理智的幻術語言,危害了這個國家真正應該擁有資格的人民的思想,後果可能導致那個在柏拉圖的腦海裡設計完好的三級社會秩序就此崩潰。
其實,柏拉圖沒有必要對詩人們下達驅逐令,因為真正的詩人們也會一個接一個自行離開那裡,另覓安身之處,他們知道在那樣的一塊土地上,詩歌自身只會逐漸消失,詩人的心靈只會感到貧乏,甚至是感到痛苦和孤單。
理想國是這樣的一個地方:每樣事物在每個人的眼中都應該看起來相同,每個人的想法都應該一致,表達的時候也只能被允許說出所有人都可以理解的語言,因為完美的制度是不容許一個個體凸顯自身獨特性的存在。理性厭惡混亂,喜愛乾淨和秩序,在理性的面前,任何東西都應該讓自己一目了然,以及有所用處。
詩歌、小說以及廣泛包含在內的文學、藝術一直以來處在這個也是一直以來企圖掌控所有事物的文明裡面,總是奮力試圖保護著某種重要的東西,不受到簡單化的粗暴攻擊。
它保護的是每樣事物本身所具有的個別的、獨特的存在意義,而且有的時候甚至就是為了保存某個只會在這個世界上出現這一次的特定之人(一群人)、特定的回憶、情感、地方處所、眼前的畫面等等;其中也有的是關於一種雖然不存在於現實之中(無論是過去或未來都不會出現),但是它卻可能是可以存在的潛在性事物。
[1] 西班牙文la puta意指娼妓。馬丁.路德曾批評理性主義:「理性是魔鬼的最高級的妓女」
[2] 由於小說內容涉及諷刺政治,受到抵制後在1735重新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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