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爺爺自己明白生命已接近終點,所以他才一直要求出院,早知道是不是就應該堅持出院,讓爺爺不受折磨的度過最後的日子
今年二月底看的一本書中談到台灣的臥床老人,讓我想起去逝的爺爺,突然有好多畫面一股腦的佔據思緒,幼稚園的時候和爺爺一起在草地上追的那隻大鳳蝶,午睡後爺爺牽著我的手去買剛出爐的麵包,我不愛吃胡蘿蔔和香菇,爺爺會趁媽媽沒看見時,偷偷幫我吃掉…實在有太多美好有趣的回憶可以細訴,但讓我永遠無法忘記的卻是爺爺的最後一面。
身體硬朗的他喜歡出外運動散步,卻在快七十歲時因為一次摔倒意外,造成髖部骨折 ,接受骨折復位鋼釘固定手術,造成爺爺無法自在的活動,在爺爺出院後家裡請了二十四小時的看護來照料他,爺爺開始需要依靠助行器來輔助步行,此後身體狀況更是一落千丈,不但體力下降,免疫力也開始變差,時常生病進出醫院。
爺爺的最後一面
爺爺在手術幾年後因一次送醫急診開始住院,住院幾天後爺爺用很虛弱的聲音告訴我們,他想要出院、他說不想再繼續治療,但主治醫生不允許,爺爺被插上了鼻胃管、裝上尿袋,此後更是住進加護病房,爺爺在加護病房住了一個多月後,我們接到了紅色病危通知,全家都趕到加護病房去看爺爺,大家輪流穿上防護衣進去探視,我排在最後一位進去看爺爺。
當我看到爺爺後完全不敢置信,短短的時間內竟能讓人變得如此瘦小,骨瘦如柴的身體躺在病床上,一堆機器管子接在他的身上,我的心好痛好痛,我想到他之前對我說過,想看著我出嫁,想看到我生小孩,眼淚一直停不住,爺爺流著淚水看著我,他好像想跟我說什麼,但一開口卻突然吐血,那一刻我的眼前一片黑,護士馬上請我出去,並和醫生一起開始急救。
我們在加護病房外等了一會兒,護士和醫生出來說沒事了,而探視時間也己結束,只能傷心的開車回家,一路上大家的眼淚都沒停過,結果開出醫院不到十五分鐘,媽媽又接到護士的電話,說爺爺剛剛去逝了,爸爸馬上將車子掉頭一路狂奔趕到醫院,心想著原來剛剛是和爺爺的最後一面,但我看到爺爺的最後一面,卻是他一直吐血,而且不成人樣的躺在病床上受苦。
也許爺爺自己明白生命已接近終點,所以他才一直要求出院,早知道是不是就應該堅持出院,讓爺爺不受折磨的度過最後的日子,雖然爺爺己經去逝很多很多年,但一想起這一段回憶,當時的景象又歷歷在目,我的眼涙還是忍不住一直滑落。
不同文化之下,相同的高齡社會
這是我第一次面對親人的死亡,年輕的我從來不曾想到生死的問題,但因為爺爺的離去讓我開始反思生命的意義,看了一些相關書藉,發現這些書藉的方向除了要大家活在當下,把每一天都當成是人生的最後一天,努力充實自己並開心的生活,關於醫療的部份幾乎都有提到善終,古時候就有五福之說,其中一個福報就是善終,善終就是求「好死」,一想到爺爺的經歷,在親人生病或遭逢意外時,也許適時放手才是對親人最佳的選擇,但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卻是困難重重!
還記得兒子出生四個月時,我們帶著他去法國中部羅亞爾河遊玩參觀城堡,順便探訪先生的奶奶,我才知道法國爺爺己經去逝十多年,高齡八十多歲的法國奶奶一個人住,當時覺得奇怪和驚訝,後來才了解這是法國人的文化常態,雖然公公一直要她去安養中心住,但奶奶覺得自己身體很好,而且也習慣一個人生活,婆婆告訴我那棟房子充滿了奶奶與爺爺美好的回憶,所以奶奶不願意離開。
每週會有兩天由專人幫奶奶購買生活用品到家中,並且也有專人到奶奶家打掃,若是奶奶身體不舒服,只要打通電話就有醫療專車和人員接送她去醫院看病,公婆則是每天早晚都和法國奶奶通電話,每三個月會開五個半小時的車程,過去探望一至兩個星期。
但就在去年年中時,己經九十一歲的奶奶在家裡不小心跌倒摔傷了手和腳,出院之後奶奶需要依靠助行器來輔助步行,但她仍是不肯去安養中心,堅持要一個人住在家裡,理由是她還能用助行器行動,可以自己打理生活,不過後來還是在公公的勸說下,住進了老人安養中心。
我實際了解了一下,公公選的老人安養中心離公婆家車程只要一個多小時,環境設備及評價都相當不錯,而且法國法律規定所有的安養中心都必須醫療化,具備和醫院一樣的醫療照護,可以提供老人生活及健康上的照顧,現在公婆仍是每天早晚和住在安養中心的奶奶通電話,然後每兩個星期開車去探望奶奶。
看了一項統計數據,發現法國沒有像台灣一樣,有那麼多的臥床老人,台灣人從臥床到逝世,平均時間長達七年多,而法國或歐洲地區的老人,從喪失行動能力一直到死亡的平均時間,卻只有兩個星期到一個月,是什麼原因造成這兩者之間莫大的差異?
拯救延續的是生命還是痛苦
我進一步發現這是整個社會風氣、文化和習慣,對於親情孝道的定義,還有生命意義的認定,在生與死的兩難之下所造成的結果,以我台灣爺爺的例子來看,當時爸媽包括我們這些孫子輩,大家的心態全都只是希望爺爺好起來,只要爺爺能活著就有希望,尤其現在的醫療這麼進步,但爺爺己無法自主進食,所以醫生用鼻胃管為爺爺輸進營養來延續生命。
爺爺身體雖然活著,卻完全沒有生命品質可言,他的身體躺在病床上和一堆延續生命的機器管子為伍,我無法了解也不敢想像爺爺最後一個多月,住在加護病房時的心情和痛苦,就是因為醫療這麼進步,即使他的生命己接近終點,可是做子女的卻不能也無法放任不管,所以爺爺被送進急診、加護病房,直到最後被這些無效的急救折磨到不成人形。
在台灣為病人插鼻胃管,或是最近幾年的胃造口手術來延續生命,在醫院裡是非常普遍的醫療行為,而這些無法行動導致長期臥床的病人更是多如牛毛,一個長期臥床的人,肌肉會開始萎縮,長期插管的種種不適,再加上許多併發症,像是褥瘡、泌尿系統感染、墜積性肺炎…對病人更是場如惡夢般無止盡的折磨,這樣痛苦的生存著,會是病人本身想要的結局嗎?但對一位病人的家屬而言,因為親人己無法自主進食,若是不插鼻胃管,難道要家屬眼睜睜的看著親人餓死?
這種情況換到法國就完全不一樣,法國的醫院做這些手術僅止於治療,只會用在具明顯痊癒可能性的病人身上,如果病人只是暫時無法用嘴巴進食,短暫的使用鼻胃管灌食是可行的,若是病人的身體己明顯無痊癒可能,或是高齡退化到無法自主進食,就不會只為了延續生命來做上述干預的行為。
若以台灣爺爺的情況,在法國就不會為他插鼻胃管,反而是以最自然的方式,盡力減輕病人的痛苦,但不會去延長生命自然凋零的歷程,所以法國老人在進入意識不明,或是無法行動的長期臥床狀態之前,實際上都己經自然的壽終正寢。
現在開始有不少的台灣人,為了能有尊嚴和生命品質的善終,願意在身體還健康時簽下放棄急救意願書,但實際上的情況是更多身患重病的臥床老人,因為家屬對於社會以及外人的評價、對親人的不捨和自己內心的罪惡感,無奈的讓親愛的家人被一次次急救,造成身體和心靈的雙重折磨,實際上拯救延續的是生命還是痛苦,我們無法評價,因為也許當事人早己失智或意識不明,而家屬只能做出選擇。
雖然我的爺爺並沒有臥床太久,但他最後痛苦的身影,卻讓我心裡一直有個始終無法填補的洞,我想像著若是在爺爺所剩不多的日子裡,我們做出了另一種選擇,放棄急救治療,讓爺爺依自己的意願過完人生的最後一段路,也許還能常和他說說話,也許還能讓他看看喜歡的國劇節目,帶他去公園聞聞花香,看看四週的綠意大樹、一起曬曬太陽…但現在也只能徒留遺憾。
人生在世終有離去的一日,而生命是為了體驗美好而存在,若這場旅程已接近終點,是不是能選擇更安祥有尊嚴的離去方式,這是我們每一個人終將面對和抉擇的最後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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