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2-18|閱讀時間 ‧ 約 17 分鐘

釀特務|2018 東京影展|老將一出手,便知有沒有

《銃》The Gun
日本電影很常使用あの(那個),作為強而有力的宣傳用詞,而「那個」曾拍出《百元之戀》的武正晴,揮別前兩部質量普普的喜劇作品,得以透過本片的狂氣重拾「那個」的稱號。另一位「那個」,則是曾憑藉《銃》初試啼聲便入圍芥川賞,近年來其著作《最後之命》、《惡與假面的規則》、《那年冬天,與妳別離》先後被改編成電影,被譽為現代日本文學不可或缺的中村文則。此次,武正晴改編中村文則的成名之作《銃》,兩人的合作就像是子彈與槍,是充滿後作用力的一場射擊。
本片描述一名男大生西川(村上虹郎飾演)意外在一具屍體旁拾獲一把人間至寶:左輪手槍,而他原本無聊的日常,也被槍的力量所催生的心魔逐漸支配,他該威脅誰、保護誰,抑或是殺掉誰?
「你既如溫水,不冷也不熱,所以我必從口中把你吐出。」《銃》以《啟示錄》使徒約翰對不忠誠的信徒所說的話作為書與電影的引言,所謂的不冷不熱,在本片成了「非黑即白」的畫面感。而武正晴讀原作小說時,便認為此作必定要以黑白片呈現男主角心中的「現實世界」,這也讓失去色彩的《銃》,能夠更加專注於主角的內心。
《銃》劇照/東京影展官網
本片的劇情並不複雜,因此其實驗性的程度可以說是導演歷年作品中,下手最重的。相較於原著的第一人稱視角與大量獨白,電影則是同時呈現「說出口的話」與「內心所想」的口是心非,彷彿讓觀眾直接進入主角的腦海,一場ヨシカワユウコ(廣瀨愛麗絲飾演)對著西川說的一席話,將吵鬧的背景畫外音抽掉,意圖呈現「話語」之於西川的心魔,一如他被警察(Lily Franky 飾演)偵訊時,在他腦中逐漸壯大的想法:「你下次想開槍射擊的對象,應該是人吧。」
面對嚴格管制槍械的日本,《銃》呈現的是擁有一把槍的男人,彷彿從中瞬間得到力量與權力,而後將「扣板機的興奮感」轉化為征服與玩弄女人的釋放。與之對照的,是大學教授在課堂上講述二戰後,同盟國軍事佔領日本,以及一幕幕美軍攻擊伊斯蘭國的新聞。然而武力征服放在個人身上,透過握住槍枝得到的安心感,卻只是讓一個普通的日本男大生敢對躺在病床上的人烙狠話、說不出大道理作勢翻桌,伴隨著貫穿全場的配樂、村上虹郎掌握全片的氣場,《銃》的「非日常」是從幻想墜入現實,一槍爆頭的狂氣。
《菊とギロチン》The Chrysanthemum and the Guillotine
1980 年代由日活帶起的粉紅情色電影新浪潮,將日本影業帶入前所未見的自由創作高峰,更曾孕育出許多無名導演、演員。因此,回顧瀨瀨敬久近幾年的《64:史上最凶惡綁架撕票事件》、《友罪》等片,再回望他被喻為「粉紅魔鬼」的時期,似乎難以想像一名原本專拍情色、暴力的導演,將會成為日本社會題材電影的佼佼者。新作《菊とギロチン》是瀨瀨敬久構思 30 年的史實電影,以日本大正時期為舞台,描述關東大地震後的日本所興起的「女相撲」,以及一群青年為了對抗殘暴的政府與軍人所成立的ギロチン社(斷頭台社),在充滿不自由與貧困的日本,如何追求這個時代下生存的意義。
本片與原田真人導演、同樣以真實歷史為背景的《投靠女與出走男》有異曲同工之妙。因婚姻而受苦、受丈夫虐待的女人,在《投靠女與出走男》逃至寺廟的庇護所成為尼姑,在《菊とギロチン》則成為女相撲鬥士。本片以史實為基礎,透過女相撲「玉岩興行」、社會運動組織「斷頭台社」,形成女性與男性的雙重視角,皆是想要讓自己變得更強、想要改變這個社會的執念。隨著 1923 年甘粕事件、小坂事件、虎ノ門事件……等史實,在國粹主義當道的時代,《菊とギロチン》的「真實」不只是歷史事件與人物的再現,更是如何透過史實作為當下世代的借鏡,省思「國家到底是為什麼、為誰而存在的?」
電影片名的靈感,來自於美國著名社會學家潘乃德所著的《菊與刀》,彼書以西方人的角度看待日本人矛盾的性格,是美麗的菊花也是一把鋒利的刀。因此,發生在鮮少做為背景、充滿矛盾的「大正時代」的《菊とギロチン》,以小人物的視角、長達三個多小時的片長刻畫「威權」與「政府」,是力與美的展現,也是獻給現在,依舊為了自由而戰鬥的人們的一部作品。
《仙人畫家:熊谷守一》劇照/東京影展官網
《仙人畫家:熊谷守一》Mori, The Artist's Habitat
雖然沖田修一導演與入江悠導演同為日本大學藝術學部畢業生,兩人的電影風格卻有如太陽與月亮,一個掌管人性善惡,一個負責日常療癒。而沖田修一早從《南極料理人》、《橫道世之介》便奠定其電影風格,看似再普通不過的日常生活,都成了你我生活中如電影般美好的真實。《仙人畫家:熊谷守一》看似描述日本國寶級畫家熊谷守一三十年足不出戶的晚年生活,在沖田修一的鏡頭下,成了一部大自然反客為主、充滿生態與神仙之氣的 Discovery Channel 作品,讓觀眾發現被人類忽略的「不渺小存在」。
以一句「這是幾歲的小孩畫的?」的評語,本片拉開了充滿童趣的「以小見大」,所謂的小,指的是樹上的螳螂、地上的螞蟻,以及熊谷守一的謙虛與淡薄,對比庭院以外的高樓大廈與求名求利的人們。沖田修一透過一貫的幽默感,賦予《仙人畫家:熊谷守一》滿滿的仙氣,彷彿沒有「人」是真正的主角,片中充滿大量的昆蟲、植物的特寫,加瀨亮與吉村界人飾演的攝影師與助理成為旁觀者,而觀眾同時也是在觀察著熊谷守一夫妻的互動與生活瑣事、一草一樹木。
產量不多,但是拍出自己擅長且能讓觀眾喜愛的電影的沖田修一,也在貫徹自己的「無一物」境界。
《人魚沈睡的家》The House Where the Mermaid Sleeps
堤幸彥導演大概是繼三池崇史之後,近年來最常被問說「導演你怎麼了?」的大導演,因此當他改編「最常被映象化」,卻也是最容易被拍爛的東野圭吾小說原著,對觀眾來說無疑是一種雙重考驗。此次,二次改編東野圭吾小說的堤幸彥,從《天空之蜂》的核電議題再到《人魚沈睡之家》的腦死,表現手法相對收斂許多;而《人魚沈睡之家》女主角篠原涼子的演技主宰整部電影的節奏,不僅是今年唯一能夠與《小偷家族》安藤櫻抗衡的最佳女主角人選,也讓本片的戲劇化,得以在狂氣與詭譎氣氛中充分釋放。
因女兒意外溺水而被宣告腦死,心碎的母親決定用最新的醫療技術,透過電療控制腦部訊號刺激脊髓神經、延續女兒的生命,卻也讓母親陷入瘋狂與道德界線的邊緣。《人魚沈睡的家》並非東野圭吾第一次挑戰科技道德,早在《分身》、《變身》便曾探討複製人與大腦移植,而本片只問一個問題:腦死到底算不算死亡?日本刑法對於死亡的定義採取心臟停止跳動、呼吸停止、瞳孔反射消失的綜合判定說,然而腦死等於死亡有違刑法第 202 條,除非同意進行器官移植,才可劃上等號。電影中那句「人類與科技之間有一條線,而你正站在線上面」,是對本片最好的描述。
相較於原著的多人稱視角,電影則聚焦在篠原涼子飾演的母親從單純再到扭曲的母愛,將心臟移植募資的支線稍做調整,且精簡原著的人物關係,改而強化夫妻之間的互動與想法上的差異。詭譎的氛圍,則成了一場堤幸彥導演的燈光秀,不自然的打光與視覺效果,張力十足地戲劇化故事的主軸。雖然場面調度十分刻意,讓電影整體成了一座精緻娃娃屋,只要打開門就能一眼看出屋內所有擺設,好在強大的演員群以及睽違多年重返大銀幕的篠原涼子,始終讓《人魚沈睡的家》不至於讓觀眾沉睡,而是隨著劇情與精湛的演技,被帶領進入這座秘密花園。
《ハード・コア》HARD-CORE
當日本最會拍魯蛇的導演山下敦弘,遇上其知音以及日本最不挑工作的山田孝之主演並擔任監製,改編漫畫家狩撫麻礼被譽為平成世代的奇書《ハード・コア 平成地獄ブラザーズ》,本片一如其片名,能有多 Hardcore 就有多 Hardcore(美國流行語,令人感到目瞪口呆、cool、awesome 之意)。然而此單字(硬核)在科學領域中,意為不許改變與反駁的理論基礎,這就像片中過於執著自身信念、遇到不公平的事情總是用暴力解決的右近(山田孝之)。而圍繞他身邊的是在大公司當社畜的菁英弟弟(佐藤健飾演),以及崇拜右近而有輕微智能障礙的牛山(荒川良良飾演),後者與右近一同為奇怪的右翼組織工作,在深山裡漫無目的地挖掘寶藏。直到牛山意外發現一個超越現代科技的機器人,他們的邊緣人生就此改變……
相較於山下敦弘過往拍的魯蛇物語,本片可以說是科幻寓言版的《苦役列車》,充滿社會底層的百般無奈,主角始終逃不了被金錢與女人擺佈的命運。然而《ハード・コア》的無賴與廢柴主義,經過 SF 元素的中和,倒也成為一部不折不扣的「類」英雄電影。只因他們想拯救的不是世界,而是在這個腐敗的社會,不知道為了什麼而活著與努力的自己。
《ハード・コア》乍看是一部喜劇娛樂片,尤其山田孝之與荒川良良的顏藝,為本片增添不少笑料,但細看其中,又無法忽視本片濃濃的政治色彩。ハード コア在日文中有集團與組織內,思想行為激進的強硬派之意,對照片中為右翼組織工作、沒有社會地位的哥哥右近,以及在大公司上班卻要做牛做馬的弟弟左近,無不體現對於這個社會左派與右派的嘲諷,而片中牛山撿到的「機器人」便成為救世主的存在。《ハード・コア》承襲山下敦弘慣有的喜劇與頹廢,且不讓意識型態高於劇情的節奏與娛樂效果,在 2018 年日本一代大師狩撫麻礼隕落之際,《ハード・コア》是最好的致敬也是對於平成世代所訴說的寓言。
《旅猫リポート》The Travelling Cat Chronicles
日本近年來越來越多的動漫、小說被真人化,許多電視劇導演也紛紛從電視圈轉戰電影,一如三木康一郎導演 2012 年透過深夜劇系列《トリハダ》成為劇場版導演,正式踏入電影圈,再到改編有川浩的純愛小說《植物圖鑑》一躍而成賣座導演。此外三木康一郎還是資深的綜藝節目導播。然而一如日本電影最常見的通病,當小螢幕來到大銀幕,並非什麼都能成立。
如果這世界貓消失了,最困擾的應該就是日本電影將會少了一個重要的拍攝題材,從武士、落魄小說家到退休教師,貓咪成為陪伴電影主人公、改變他們人生方向與心境的重要存在,療癒他們的同時也治癒了觀眾。在改編自有川浩同名小說的《旅猫リポート》裡,貓咪則是化被動為主動,透過擬人化說出的心聲(高畑充希配音),開頭的「他是一個好主人,因為他為我流淚」與結尾「你能成為我最後一隻貓,真是太好了。」相對應。
然而,顯而易見的結局,加上一不小心便用力過度的轉折,似乎也讓本片成了日本貓咪版的《為了與你相遇》,透過動物的視角呈現寵物與飼主之間無法取代的關係,即便能夠適時地逼出愛貓人士的眼淚,仍有種硬將觀眾丟到草叢堆裡,突然之間迷失方向、只在最終淚流滿面的感覺。
《ギャングース》Gangoose
入江悠導演不可思議之處,來自於他多數的電影皆處於「灰色地帶」,壞人之所以為壞人,可能來自他的家庭背景或悲慘過去,瘋子即使超乎常人,仍有著他人無法複製的角色魅力。擅於改編的入江悠,近年憑藉《第 22 年的告白 ~我是殺人犯~》一躍成為賣座導演, 此次改編自暢銷漫畫的《ギャングース》,描述三位在少年院結識,各自有著悲慘過去的年輕人,靠著偷竊犯罪者的錢財維生,不禁令人想起入江悠自編自導的前作《ビジランテ》,在欲望、錢財與權力之間掙扎,只求能夠大口吃飯地活著。
現今劫富濟貧的電影早已過時,只因英雄成了自己都餵不飽的狗熊,不管是現實還是電影中。《ギャングース》透過以盜制盜達到雙重效果的娛樂感,從中點出日本M型化的社會中,勞工與資本家之間的關係,讓黑幫社會成為走私與詐騙的既得利益者。而本片也帶出沒有身份與家人的青年「沒有什麼好失去」的無助。然而本片原欲批判的社會議題,最後只成了單純的人物背景而沒有加以琢磨,可惜了入江悠的專長,也讓《ギャングース》單以三人成虎的友情,打出一部力道不夠的純娛樂片。
《半世界》Another World
首部電影處女作《どついたるねん》即榮獲第 27 屆藍絲帶最佳影片,以及電影旬報年度 Top 2 的阪本順治,其穩定的電影創作與品質,早已成為各大電影節的常客。此次則是他繼 2006 年的《魂萌え!》後,憑藉《半世界》第二度入選東京影展主競賽單元。沒有專屬於自己的電影風格,從古裝、懸疑、科幻,再到器官買賣、古巴游擊隊、金融詐欺等等,阪本順治總是不斷挑戰多元的題材,直到今年的《半世界》,似乎揮別過往明確的主題性,改而描述三位 39 歲的中學同學,他們如何在看似不會改變、還剩一半的餘生中,思考自己的未來。然而,這個「半」似乎也暗示著阪本順治只有拿出一半實力、拍了一部半成品。
《半世界》的主人公是繼承製炭家業從砍樹、窯烤到販賣備長炭,全都一手包辦的紘,本片不僅完整呈現職人製炭的過程,也做足了「炭」之於燃燒與火花的前後呼應。「這個世界存在著很多的世界」,阪本順治企圖藉由電影營造三個男人背後,友情、愛情、親情這三個圓所相交、各自相互影響,以人心為本的世界。只可惜導演只做到三圓所重疊的核心層,而忽略了其餘交集面的重要性,三個男人各自過於零散的視角,拍得出羈絆卻少了後勁。
《小偷家族》劇照/采昌國際
《小偷家族》Shoplifters
《小偷家族》之所以被譽為是枝裕和的集大成之作,不外乎是因為本片充滿許多舊作的影子,《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的家庭遺棄與社會問題、《我的意外爸爸》血緣與羈絆之間的親子關係辯證、《海街日記》的手足之情與生命力的傳承、《比海還深》的父親情結與父子關係的改變、《第三次殺人》關於審判與真相的灰色地帶。
相較於這些作品,《小偷家族》觸及的層面更加多元,甚至是比過往更加黑暗,被迫生活在井底的青蛙們,欣喜於頭頂所見的一小塊天,即便只是從玻璃珠窺探,他們仍擁有屬於自己的「海」、「宇宙」。那是他們所享有的富足,即便最後終究逃不過被填井的命運。是枝裕和以從來不說教、不批判的敘事手法,重新透過一個「新的家庭」,論證「犯罪」可能是社會底層的人們唯一的生存之路,並逐一解開藏在每個人身後的秘密。對於他們來說,坐井觀天是他們唯一能倚靠的生存方式。
奶奶在客廳內剪下的指甲,總是噴得到處都是;將長頭髮剪去,是迎接夏天與改頭換面;掉下來的智齒,則是長大的證明。《小偷家族》用減法逐一消去人類身體的變化與成長,剪的掉的都是身外之物,正因為會失去才得有所成長。電影中每一次的失去都是一次轉捩點,推進著故事與角色的人生前進。《小偷家族》可能不會是是枝迷心中的最愛,卻是導演的從影生涯中,最完整與餘韻無窮的一部。
《我很好》劇照/東京影展官網
《我很好》River's Edge
當年拍出《在世界的中心呼喊愛情》的行定勳,純愛接班人的名稱並沒有跟著他太久,取而代之的是無以名狀的荒唐,關於行定勳鏡頭下那些零好感度的電影角色。尤其在近年的《深夜前的五分鐘》、《紅的告別式》、《愛,不由自主》等作品,行定勳企圖透過失序的青春與話題性十足的劇情,衝撞日本電影圈,但這一切似乎也回不到當年《Go!大暴走》、《東京同棲生活》的高度與深度,最終只徒留失序。
改編自岡崎京子生涯代表最高傑作的同名漫畫,《我很好》透過女主角二階堂富美的視角,帶出關於同志、霸凌、環境污染、經濟衰退等社會議題,再以圍繞在她身邊一顆顆破碎的情感與擁抱,試圖讓電影中年輕人的失控,在混沌的日本社會中得到頹廢的解放。本片所強調的時空背景為日本九〇年代的平成大蕭條,這在片中成了一個反烏托邦的空殼子,裡面不知為何而活著、從橫衝直撞到遍體鱗傷的年輕人們,因為一具河邊的無名「屍體」而獲得歸屬感,只因這是能讓他們感受到自己還活著的存在。然而,這並不足以解釋失序的青春是混沌時代的產物,《我很好》少了對於時空背景的刻畫,以至於片中這些滿腦子只想著性愛、死亡的年輕人,他們的衝動以及不顧一切對觀眾來說,都只是單純的感官衝擊,以及一幕幕「我很不好」的黑暗紀事。
全文影展現場攝影:CharMing

【釀電影】2018年 12月號(訂閱方案請看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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