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19/01/10閱讀時間約 10 分鐘

超渡古文(十一):勞山道士

讀〈勞山道士〉時我有點卡卡的。我不是卡在故事本身,而是卡在蒲松齡的感想那部分。蒲松齡對故事的聯想讓我有點「斷線」,邏輯上接不太起來。這故事本身自有一套寓言的價值理路,但蒲松齡的個人解讀卻是往某個非常偏的方向去推論。我不能說這種解讀有錯或不好,反正他爽就好;他讀故事,可以有他的見解,我們讀他的意見,或許也是我們爽就好。
這讓我想到關於「作者已死」這詮釋方法的論爭。「作者已死」或許是解構主義最常被提到,也最常讓文青吵成一團的理論,各門各派對此概念的定義沒有共識,而這種「一概各表」的現象,我認為正巧就是「作者已死」這概念所預示的未來。所以「作者已死」這概念也被「作者已死」了
就我個人的定義,「作者已死」代表作者完成作品之後,讀者的閱讀與評述過程仍會持續影響作品的解讀方向,隨著讀者評述越來越多,原本單純的作品內容就會生出很多枝節,甚至往矛盾的詮釋方向發展。這些詮釋立場之間沒有什麼必然的正確或錯誤,就是個生產過程。所以講「作者已死」,並不是要讀者完全別鳥作者,當他是死人,而是要讀者也擔任生產者的任務。
好像越講越難了。還是來看看〈勞山道士〉是如何從榕樹下的阿伯笑話轉變成為課本選文的。

魔法阿公

〈勞山道士〉是由一篇精采的短篇故事,搭配蒲松齡的讀解所構成;全文還是請參考國文學科中心網站,大致可區分為四個段落:
  • 第一段提到小王去勞山的道觀拜老道士為師。老道士叫他砍柴一個多月,小王苦不堪言。
  • 在第二段中,小王看到老道士與客人同飲,不但剪紙為月,賞給徒弟的酒也喝不完,甚至叫出嫦娥來坐檯。本來已想閃人的小王看了相當佩服,又留下來。
  • 在第三段裡,小王再砍了一個月的柴,又想要告辭,離去前老道士教他穿牆術,小王學會後快樂回家,但在妻子面前表演失敗,頭撞了一個大包。
  • 第四段是蒲松齡的評語,他說現在有些蠢人專聽有害的話,另一票壞人就哄騙蠢人去做一些短時間內有用,但長時間一定會破功的事。
這故事是怎麼來的呢?據說蒲松齡有在路邊搜集來往人客故事的習慣,所以這可能是「問卷訪談」得來的,另外依文獻資料,蒲松齡也有去勞(嶗)山參訪過,可能是那時聽來的,這就算是「田野調查」了。因為地緣關係,這也可能是在山東一帶(勞山和蒲松齡的活動區都在山東一帶)的鄉里傳說,再經過蒲松齡修改而成。不論故事是聽來或自創,依現有文字來看,蒲松齡應該也花了不少心力在潤飾上,純就這文學層面,本篇即有選為課文的價值。
但我認為還有幾個地方能引發深層的思考。首先是故事中對於道士的描述與真正的道士存在差距,所以應該不是真正道門中人所創的架構,而是教外人士的模想。
之前談過的〈虯髯客傳〉,其作者杜光庭就是正牌道士,文中描述雖然有許多神異現象,但基本上還是依照符籙派的原理在走。最誇張的部分,也就只是驢子吃肉和看看面相。
但在〈勞山道士〉之中的道士已完全是個魔法師了,可以剪紙為月,丟筷成嫦娥,倒酒不絕,甚至可以進入月中幻境。關鍵的穿牆術反而是最不起眼的法術。許多神話或宗教故事中都可以看到類似的「魔法」,但這些法術卻不太合於道教的宇宙觀或世界觀,因為真正的道士比較像是「召喚師」而不是「魔法師」,是呼召神靈來執行任務的;就算會變化形體,通常也是變化自己的形體。
而擁有魔法能力的道士形象,是將早期道士神仙化之後的產物,也就混合了其他宗教的傳說。正統道教理論無法解釋這現象是怎麼來的,又應該如何修練而成。因此〈勞山道士〉的故事部分應該是出自民間對於道士神威的想像,並非道士團體內部的創作。這老道士根本就是神仙了,而之所以不以真正的神仙為主角,或許是老道士的形像更為「親民」,可以讓讀者或聽者更容易進入狀況。
從這就可以延伸到第二點。與清修多年的老道相比,小王這種不中用的世家子弟則是另一種極端。這種嬌生慣養的人,搭配砍柴這種普遍的粗活,再見到老道吃香喝辣看美眉的情境,這種「苦—樂」交錯相對的價值感就非常明確:老道是先苦後樂(有長期修練才能變出一堆魔法),而小王是苦不得(想回家),因此樂不得(學不到魔法),或說是苦了一小點(砍柴兩個月),因此也只能樂一小點(穿牆一次)。
所以我認為這個故事原本的寓意很明確,就是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吃不了苦、或是只吃一點苦,就想要立刻「提款」的人,那鐵定是無法長久,只會淪為笑話的。
雖然有如此明確的價值結構,但蒲松齡對這故事的解讀卻偏往另一個方向。他認為這世上有不少笨蛋只想聽好話,不接受難聽的忠告,因此想陷害或詐騙笨蛋的壞人,就會告知笨蛋一些亂來的方法,這些方法一開始還算有用,但笨蛋卻以為可以用到一切地方,直到撞牆才知要停。
不用受過什麼邏輯訓練,我想普通人都可以看出蒲松齡這種詮釋角度顯然是「非主流」。原來的故事很簡單,但他的聯想就有點複雜了,顯然兩者之間應該還有些中間階段,而他並沒有說明這中間階段(可能是一些真實事件或普遍的社會現象)到底是什麼,這也就形成推論的邏輯斷裂。
我不能說這種解釋角度是錯的,但蒲松齡的類比的確和原故事的價值結構不太相同:小王是笨人,但這老道也不見得是有意害小王撞頭,他在傳授穿牆術的同時,也提醒小王要清修才能成功,但小王就是急著想秀,所以出了包。
這怎麼說都是小王自己的錯,實在是很難怪到老道身上。而蒲松齡的類比,不論是「笨蛋」(類比小王)或「提供錯誤方法的人」(類比老道),都在道德上有疑義,而後者的道德問題又比前者嚴重。
蒲松齡誤讀了原文嗎?應該不至於。我前面提到這個故事就算不是他的創作,他也運用了許多技巧來潤飾修正,所以他對於其價值結構應該很清楚,所以我才會推論他或許是因為當時碰到了什麼事件,或是社會上有什麼樣的集體現象,他才會產生一個相對跳脫原本脈絡的聯想。
雖然有些人可能會對此感到遺憾,認為蒲松齡的評論變成爛尾,但我反而覺得這或許會讓本文更有價值。我們的確沒有道德責任照「作者」設定的價值結構來理解一篇文章。同一篇笑話,有些人會笑,有些人看不懂,另一票人甚至會覺得被冒犯(如網路流行的「地獄梗」:「這是霍金,他上知天文,下肢癱瘓」),這世界就是存在多元解讀的可能性。
有些解讀結果可能會讓你產生一些道德責任,像是你笑了之後會覺得有點內疚(所以才是地獄梗),但也不是一定要選擇「教忠教孝」的那條理解路線才是「道德正確」,其他路線也許可以走出更高深的價值成就。如果蒲松齡的點評和故事的脈絡完全一致,或許這篇就不會成為選文了。

作者要死不活

由此我們可以回到故事本身。小王見了老道,覺得佩服而想修道,這似乎應該鼓勵,但老道士卻只叫他砍柴,而且似乎所有徒弟都在砍柴(依第二段最後文字),這種教學方法好像怪怪的。說是磨練心性,也看不出磨練的理路。就這點來看,老道確實有點不對。
若說是老道士看出小王沒有慧根,想以此逼退,那為什麼不一開始就拒絕,省得浪費時間?若說是老道士道行高深,能預知小王之後半途而廢,因此設下這連環圈套,那故意繞這一大圈鬧小王,害他最後回家撞牆,又是何必?又有何教育意義?
而且說是道行高深,也在清修,卻是飲酒作樂,甚至召女陪侍,相對來說,小王忍了一個月的砍柴,只是看個魔法秀,喝點酒,就又多砍了一個月的柴,離去時說要學點小技術,老道士就狠狠整他,這也不太合乎比例原則。就上述這些角度看來,老道士好像也不算好人。
因此在解讀原故事時,或許需要更多的預設或刻板印象。小王除了故事描述的表現之外,還要有更多品性上或行為上的問題,才會讓最後的撞牆成為有理的處罰;而老道士則也還要有更多故事所沒提到的神通,像是無所不知的能力,才能讓這故事擁有比較普遍的合理性(而不只是道教修行人的合理性)。
所以如果你看這故事看得很順,也能很快掌握蒲松齡的評點,那你可能採用了和蒲松齡比較相近的預設或脈絡。對你來說,就不是「作者已死」,而是「作者復活」了。
相對來說,如果你和我一樣在理解上有點「卡卡的」,甚至根本就看不懂這一篇是要表達什麼,無法掌握兩個主角的行為目的性,那你或許就是採取和蒲松齡不太一樣的預設,或是用不同的脈絡來試圖理解這故事。
我認為不管是哪一類的解讀都沒有對錯,只有比較多人接受或孤芳自賞的差別。而人多不一定代表對,很可能只代表這些人擁有類似的世界觀或價值觀,而他們可能形成一個同溫層,而我們就算意見不同,也有機會找到我們自己的小小同溫層。
但跨出自己的同溫層,瞭解別人在想什麼,就就是種道德正確了。你除了掌握為何自己會如此理解這故事,你也可以試著去掌握別人為什麼會如此理解這篇文章,他的人生到底「出了什麼問題」(不是真正的問題,就是有個待填的空白)。
像我如此看待這篇文章,顯然和我所受過的學術訓練有關,我缺乏知識的部分就完全讀不出深意。而蒲松齡呢?他這個鄉下刀筆師傅,又會有什麼樣的世界觀和價值觀呢?
不妨再次回去看蒲松齡的原文。他在故事中所使用的價值詞彙都相對「輕巧」,像是「故家子」、「嬌情」、「不能作苦」、「竊欣慕」、「漸忿」、「無良」。而在點評部分,用字就相當辛辣了,像是「傖父」、「喜疢毒」、「畏藥石」、「舐吮癰痔者」、「宣威逞暴之術」、「橫行而無礙」、「顛蹶不止」。突然罵這麼兇,應該是針對明確的對象,是在借題發揮,指桑罵槐。
講白點,都說出「舔屁眼」這種用詞了,代表他真的很不爽。所以「傖父」和「舐吮癰痔者」應該都有對應的真人。可惜我們沒機會知道是誰,除非「作者」真的復活。
蒲松齡的人生不算是成功,考科舉更是一路挫敗,大概也是因為如此,他也沒辦法光明正大的罵,只能藏身在仙鬼妖之下,碎唸個幾句。不過他碎碎唸,還是唸出了一個巨大的神異世界,直到現在,我們還是受到《聊齋誌異》的影響,擁有一個超出傳統宗教神話的超自然世界。
雖然這世界觀正因為科學教育的普及與古文神怪讀本不受歡迎而弱化(網路版渣誌的《為何我們熱愛超自然現象》系列,或紙本渣誌第五期的《宗教的兩張臉》都探討過這個主題),但只要有人以新形式轉譯其內容,這些資源或許還有機會被提取而成為新時代的動力。像電影《倩女幽魂》就讓〈聶小倩〉篇成為《聊齋誌異》最知名的篇章。
所以就別管作者死不死了。只要還有人在看,作品就能保持生命力與生產力,就能生出原作者沒料想到的價值與意義。你看不太懂蒲松齡,蒲松齡大概也無法懂你,但也因為這樣,世界才豐富美好,我們的梗也才能源源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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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圖片:曹魏(三國)時代的正始石經拓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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