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年時我和山姆混在人群裡,欣賞資本主義的嘉年華會,撿食不慎落下的肉屑殘渣,在豐饒羊角的垃圾堆裡優遊,欣賞扭腰擺臀、袒胸露乳的歡唱演出。周遭人群臉上洋溢著真實的笑容,情侶牽手擁抱接吻。倒數計時到最後一秒時,響起滔天的歡樂聲,我的心卻很寧靜。大家都很快樂地在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的圓圈裡,假象的向前進,這也沒甚麼不好。
散場後,山姆對我說他要到另一個城市去了,我訝異的問為什麼,他說待在同一個地方乞討,行人看久了,認識你之後,銅板就會越來越少,所以他要離開這裡到鄰近的城市去。我問甚麼時候要走,山姆說過幾天吃完社會福利團體的愛心尾牙之後就走。我聽完了,只拍拍他的肩,沒說甚麼,在心裡默默祝福。
人生在世,在不被徵詢意願的狀況下,來到這個世界,又往往在不願意離開的情況下,被迫離開。其中更可悲的是,在生與死的兩極中,連選擇生活的方式都是一場艱難的抗爭;生命在這種既無力又無奈的狀況下波蕩,晃著晃著,就讓人禁不住暈眩了。我一直試圖在這樣的晃蕩中,找著一點甚麼。沮喪的是,在尋找的過程中,我因著各種喧囂煩躁不已,我厭惡這種在耳邊盤旋不止的聲音,但也開始慢慢學著欣賞這種喧嘩。
我常常買兩瓶酒用飲料罐裝好後,退瓶四塊錢,蹲在路邊看著街頭的行人來來往往。行人的衣著從圍巾、大衣、外套、襯衫、又換成短袖T恤。某個時刻,我抬頭一看,車站上的巨大電子溫度計看板顯示著攝氏三十度;夏天了,海港周遭不知道為什麼有異常尖銳的蟬聲一波波傳來。
在傾聽蟬聲的那一刻,我抬頭瞥見面前有一輛失控疾駛的轎車向我猛衝來,那個剎那我身心舒暢地笑了。緊接著,我聽見巨大的碰撞聲,但身體卻沒感覺到任何痛楚,瞬間就陷入暗黑的寂靜裡。我在暗黑裡不知飄浮了多久,遇見了此生每一個片刻層層疊疊的我;我們成群地探討時間、空間,探討生活。其中,有襁褓中的我、有童年的我、有青春期的我、有中產階級的我、有初識她的我、有剁下她頭顱的我、有拿著弓刺入臟腑的我、有雞兔籠裡十二年的我、有街頭的我……無盡延伸的暗黑中我不經意發現了一點光,我朝著那一點光,靜靜地走著走著……不知走了多久,周遭的喧嘩逐漸消失了。那個時刻,我終於清楚知道,我的人生至少有一件事要做:就是寫完「沒有他方」。
大概一個月左右吧,我出院了。住院期間,納許不知從哪裡得到的消息,帶著新交往的女友,趁著休假來看我一次,而且塞了些錢給我。我問他生活得如何,他黝黑的臉龐微笑對我說:「工作辛苦,但很穩定,很好……」而藉由著觀護人,我的家人也得知我出獄的消息,來醫院看了我一次,大概因為覺得我活得很好,就沒再來了。觀護人和車主積極交涉,善意的幫我爭取賠償,因此車主賠了我一筆錢,不過這些都不重要,一點都不重要。出院後,我依然蹲坐在路邊喝酒,偶爾去找鴿子小姐在小房間裡聊天。我活得很好,像山姆瘸了一條腿卻不知所蹤一樣好,也像路邊的狗曬著太陽一樣好。
之後每月兩次的觀護人以及管區警員報到,我都會刻意整理一下自己的儀容,穿著最乾淨體面的衣物。他們每次問起我的工作和住所,我一律堅持回答做粗工和住家裡;他們也從沒去調查過,大家都樂於敷衍了事,不多生事端。路上行人依舊匆忙,我心裡卻越來越平靜,藉著資本主義裡豐饒羊角的垃圾堆,我在圖書館裡慢慢的,用筆和稿紙一個字一個字寫著「沒有他方」。我每寫一個字,周遭的喧囂就減少一分。車流聲,身體容器裡的對話聲,流浪朋友的夢囈聲,寒冷的顫抖聲、炎熱的流汗聲、燃紅菸頭的霹啪爆炸聲,山姆的淫笑聲,一年前納許、莉雅在公廁交媾的呻吟聲、我在曖昧黯巷的小房間裡和鴿子小姐的對話聲、十二年前的動脈嘶嘶噴鳴聲、車輛巨大碰撞聲;一一離我遠去。我終於讓聲音變成喑啞的文字,讓喧囂埋葬在紙上。我為這些聲音豎立墓碑;墓碑上,用我在裡面學到的書法,大大的寫著四個字:「沒有他方」。
我依然常常蹲坐在路邊,面前放著一只破紙碗,偶爾排工、偶爾閒晃;我活得很好。我的腦中浮起一齣從十幾年前蹲在路邊開始,直到我現在蹲在路邊結束的冗長電影。依然是一個圓圈,起點和終點是同一個模糊的點……我想起在那輛疾駛衝撞過來、我面臨非自願死亡的那個片刻,有一種莫名美感瞬間升起,讓我覺得身心暢快,我優遊在生命與死亡並存的世界裡,一個存在同消逝的交會點上:我終於知道,原來我們從未分開,原來我和你、和十多年前的她、和所有的人在圓圈裡無論生死都從未分開……我再次舉起手,在空氣中以書法的筆觸,寫下一首短詩送給在圓圈內從未分開過人們。當然,我的舉止一定像是精神有問題的人,不過無所謂的,這一點都不重要……
【走 · 鐘】
攀著分針秒針,每個圓圈都是禁錮
起點與終點模糊了線性;沒有他方
藏身一面扭曲生活的凸鏡裡,彷若
月、地球與日;或夜幕流淌的銀河 ◎後 記
卡謬所寫的「異鄉人」主人翁,因著對母親的死亡所表現出的疏離冷漠,在審判他另行涉及的殺人罪行時(其實應該是莫名所以的誤殺),被指控為無情的謀殺,而被判處死刑。他想活,卻也接受死刑,他害怕死亡,卻也害怕活著。他在獄中拒絕向神父懺悔,不是因為宗教信仰,也不是因為他不認罪,只是因為他不想在活的時候像他們一樣,連死的時候也要像他們一樣。
我試著想像他腦海中的聲音:「是啊!他們無時無刻都在逼著『我』應該和他們一樣!但是我拒絕。在我生的時候就如此,死的時候更應如此。」我完全懂得他那一刻的堅持;勇氣,絕對的勇氣。我不知道我做不做得到,但是我希望如此,我想活得像「一個人」。
我會繼續以「一個人」的姿態在街頭活下去直至結束。我在圖書館寫完了「沒有他方」,埋葬了所有喧嘩,領會了寂靜與孤獨。周遭的一切,與我的距離是不可逾越的天塹,於是我走上了孤獨這條路。我知道在「一個人」的生命路上,同行的人始終寥寥無幾,能坦然坐下,就著面前熊熊篝火與杯中烈酒高歌的機會不多。天亮了,我們會在各自踏向各自旅程的前一刻祝福彼此:「儘管我們孤獨,卻不寂寞……」
我蹲坐在港口廣場自在地喝酒,前方有兩位看起來像是老師的年輕女人,領著一群衣著整齊的小朋友,整齊的列隊前進,整齊的唱著童歌,整齊的微笑。依稀聽見是我自小熟悉的曲調,聽著聽著,我的臉上有了微笑;跟著輕哼起來。老師、小朋友們經過我的面前,不經意將目光轉移他方,我真誠地笑了。笑容裡當然沒有悲傷,因為我是王,像狗一樣驕傲的活著;我蹲坐在路旁喝著酒……想著……想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