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佑生:絞肉機裡的腦子──摘自《晚安,憂鬱:我在藍色風暴中》

閱讀時間約 5 分鐘
我開始有持續性的頭痛,不是在太陽穴附近,也不是腦門頂,而是比較冷僻的後腦勺,一疼起來,好像那兒插進了兩把刀。
每一次頭痛的循環都一樣,起先只是後腦勺緊繃。我用手刀去切頸子表皮下的那條筋,就會帶動整片後腦的一陣劇痛,彷彿打保齡球撞個全倒,我還依稀聽得見瓶子匡鋃摔倒的響聲。
接著,我便會覺得腦子裡發燒,一股熱氣從鼻子冒出,連眼窩的壓力也升高,眼珠子有些脹痛。
然後最可怕的主角登場了,經過頭痛、灼熱、眼壓提高這些釋放乾冰似的舞台效果,憂鬱症的猙獰症狀終於挑大樑出場。
第一個意識是「完了,我的人生一片黑漆漆」,零零碎碎的腦子怎麼也想不起來快樂的感覺,只有灰暗、陰冷、潮溼,一顆心跌到谷底。隨之而來的第二個意識,是「我真不想過這種黑漆漆的人生」。
剛好那一陣子春暉電影台正在放映捷克的動畫展,有一系列讓我觸目驚心,居然那麼神似我的處境。
作者以黏土塑造人物,卻又常以鍋子、鐵鎚、利剪等將一顆黏土的人頭擊碎,眼珠還爆裂出來,才重新將爛泥和在一起,誕生新的人形。有一幕最是印象深刻,黏土人頭給一座絞肉機唏哩嘩啦攪拌,擠出一條條紅白相間的碎肉末。
我毛骨悚然地發現,在憂鬱症發作中的腦子狀態,就像透了那些被絞肉機攪出來的碎肉條,一團稀巴爛。
這樣黏糊糊的腦漿,是如何也想不起來曾經快活的滋味,只能被愁苦漫天蓋地壓著,翻不了身。
一心一意只想到人生苦不堪言,從此毫無樂趣,我也就逐漸崩坍了。
先是身子燃起了一陣焦灼的不安,我會搓著雙手,猛揉小臂,好像在驅趕千萬隻的螞蟻;然後手指摳緊膝蓋,上下用力耙,好像欲把體內火山一般的岩漿地表耙出一個空隙,讓它汩汩流竄而出,紓解內部的高壓。
搓了半天,但是壓力仍不得其門而出,發燙的腦子也並沒有減緩噴射岩漿的速度,我常因此被燙得必須狠狠在地上亂踹,將體內的龐大壓力甩掉多少算多少。
那時的情景,我就宛如在地獄油鍋裡的赤腳受刑人,拚命地跳,但是每一個落腳處都還是疼。
疼到後來,我甚至想躺在地上打滾,像是一個引火自焚者後悔了,藉著打滾撲滅身上的火。
但我終究仆倒了,開始情不自禁發出動物的低嚎,嗚嗚嗚地呻吟,這是唯一剩下可以稍微舒緩體內苦悶的出口,我退回了最原始的進化期,學著野獸嚎啼。
那不是人類的哭泣,而是一種伴隨著悶吼、哀號的動物悲傷。
有幾天,我發作得很厲害,一個人忽而坐在客廳,忽而走在臥室間,捧著心晃動身子嚎叫,住在對面陽台正向相朝的鄰居可能聽見,也許還看見了。
某一晚,我焦躁地在黑暗中滿屋子鑽,放聲慘叫,從窗口望出去,隔著中庭的對面十四樓陽台上有人影,他八成以為我家裡養了一隻狼人,正在痛苦地從人形蛻變,逢到滿月期低狺狂吠,但我已經顧不了一切。
我痛楚萬分發覺,原來電影中演到精神病院裡那些淒厲的叫聲,並非誇張。
憂鬱症患者的腦子就是被凌遲的犯人,千刀萬剮,一層層慢條斯理削下肉來。
幾次發作的深刻體驗,使我察覺憂鬱症的病源在腦子,而不是一般人認為的心。它絕非僅是情緒的起伏,而是腦子的一種分泌失調,阻斷了正常的記憶、思辯、反芻的能力。
我因而對腦子元兇的神祕機能產生了興趣,特地跑去書店察看介紹大腦的書,對著那一坨皺巴巴、渠道似的軟土堆,感到敬凜與恐慌。
張大眼睛注視那些圖片,我心想,憂鬱症到底是從腦子的哪一個點潰爛?或許用「潰爛」這個字眼也不對,應該說「生 」嗎?或「腐蝕」嗎?或是比較科技用語的「短路」?
回到家,我突發奇想,拿出油畫顏料,準備進行自己的腦部電腦掃描。
所謂斷層掃描的片子,會依據溫度而有顏色分佈的差別,看起來總是五彩繽紛。我也想來畫一畫我的腦子,試圖找出憂鬱病變藏身的地帶。
我把兩只眼窩和嘴部塗成了象徵高溫的紅色,鼻孔是橘色,下巴和兩頰是黃綠色,沒有任何科學根據,都是我的直覺。
好了,那腦子所在的額頭呢?這麼寬闊的一片神祕高原,該是甚麼一針見血的顏色?
我決定塗成冷冷的藍,但好像太單調了,不符合憂鬱症那撕天裂地的氣燄。我下意識在畫筆尖抹上了濃濃的白色顏料,胡亂繞著圈子,一層層塗厚。
等畫完後一瞧,十分驚訝,看起來我的額頭有一個貌似氣象衛星圖上的暴風眼,套一句播報員的口吻,那正是「南方海域來勢洶洶的超級強烈颱風」。
我的背脊一震,是了,沒有其他的形容詞比「颱風眼」更貼切,更傳神地喻指憂鬱症發作時的腦袋瓜子。
《躁鬱之心》(An Unquiet Mind,天下文化出版)的作者凱.傑米森(Kay Redfield Jamison)女士提及,在陽電子放射斷層照像色彩斑斕的掃描圖中,憂鬱症的大腦呈現寒冷、停滯的深藍、暗紫和墨綠色,是一種冰冷的內在死寂。
科學儀器掃描出來的這層憂鬱症大腦色澤應該無可辯駁,我可以充分想像那些深藍、暗紫和墨綠色斑駁雜混是甚麼情狀,精準反映了我們憂鬱症患者對人生喜樂的冷感、對生命宗旨的冷漠、對生活內容的冷淡。
可是在我獨特感受的畫筆下,卻不盡然如此。
我的腦子雖是一片冷幽的藍底,但有白色的螺旋雲團,和輕飄的雲絮,整體看起來很眼熟,非常像是……宇宙中一顆寂寞的、美麗的、別致的藍色星球──那就是我們的地球。

《晚安,憂鬱:我在藍色風暴中》(增訂版)
作者:許佑生
特別推薦:胡因夢、羅智成、王浩威、張小虹、蔡香蘋、石靜文
★胡因夢:佑生以無比的勇氣與願力緊緊貼近憂鬱的流程,表達出如此逼真而動人的療癒作品。
★羅智成:關於憂鬱,以及憂鬱症,我知道得不多。但是我想,《晚安,憂鬱》的完成,應該是面對憂鬱症最有尊嚴的一種方式吧!
【延伸閱讀】
《聽天使唱歌》
《快樂是我的奢侈品》
《憂鬱的醫生,想飛:王浩威醫師的情緒門診 2》
《空橋上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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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回聲音的美人魚》書中的主角叫「易晴」,而在現在「疫情」蔓延的時刻,或許會是有意義的巧合。就像作者胡慧嫚老師在自序中提到,「會慢(慧嫚)」與「不會慢(胡慧嫚)」這樣看似兩極的衝突,也似乎是自己在一生中致力探索與整合的方向。
「你說,你總是『努力地』和他人融合,一起玩、一起說話。但是你不知道的是,正是這個『努力』讓你感覺辛苦,讓你不自覺地會渴望離開。因為當你是自己一個人的時候,你就不用照顧別人了。也就是說,你越努力和別人靠近,反而越讓你必須離開。」
「有時候,我們會把內在的衝突,轉化成為對外在的恐懼或者身體的症狀,因為透過這些,我們內在的衝突得到某種抒發,就不用面對內在的焦慮了。其實身體的症狀,往往是自我所發出的警訊,它在跟我們說:事情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數不清有多少時候,她是那麼渴望和人靠近,於是她努力地和別人融合在一起,一起玩,一起說話。可是過了一段時間之後,她又會覺得很累、很想離開,於是她又回到「自己」一個人的狀態。只是過不了太久,這樣的她,又會讓她覺得自己好孤單、好可憐、好寂寞,於是她又開始努力跑向「他人」……
她該直走回家的。就像這十幾年來一直做的重複選擇一樣,她總在兩個端點裡規律且負責的移動——一端是公司,另一端是她的家。現在,她該從公司回家了,在那裡,有等著她的志遠和他們的心肝寶貝小蝴蝶。在那裡,有她應該扮演的角色——太太、媽媽、媳婦、嫂嫂、弟妹……。兩端都是她的選擇,都是她「甜蜜的」負擔……
《認真的你,有好好休息嗎》新書分享會3/3在金融廣場書店舉行,本書是由三位得獎心理師所合寫的一本書。黃天豪是第一屆台灣臨床心理學會「優秀青年臨床心理師獎」得主、吳家碩是第三屆、蘇益賢是第五屆,書裡面總共有八個真實案例,介紹休息的三力架構及防疫的應用。 「晚上睡覺的時候會先在床上做什麼呢?」大家不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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