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9-23|閱讀時間 ‧ 約 9 分鐘

教育觀察日記:我通宵改文,你卻欠我功課——談情緒勒索與教師紓壓

一天,也是唸教育的舊同學傳來一張圖片,說著「心都灰埋」、「點解學生要咁」的話。我點開那張圖片,是一封隱去姓名的悔過書,準確點說是手寫信。
今天X老師要我寫一封悔過書,交待在中文堂上看書的原因和防止下次再犯的方法。我在中文堂看書的原因是你在鬧人,不是在教書,我對你有多辛苦備課,晚上改簿改到很夜沒有興趣,不關我事。防止下次再犯的方法是不在中文堂看書。
讀完這封信,我明白了友人這次與學生衝突的原因——情緒勒索。

老師的困境

在今天當老師實在不容易。你要兼教其他不擅長的科目;即使是孩子摔了一跤這種小事,也要跟家長交代前因後果;教學表現變成kpi,例如每年要帶幾個比賽,要有一定時數的課外活動,更遑論學生的成績增長⋯⋯常常在處理完跟教學無關的事務後,回到座位開始改簿,方發現已經五時多了。完成批改作業,再加上備課,沒花兩個小時也難以回家去。
聽說在中學當語文教師,通宵改作文是常態。最誇張的一次,是聽到一位教師預訂了學校附近的酒店,然後加班凌晨三、四時,再去酒店稍睡幾個小時,然後再上班。我相信這不是胡扯的,因為他還補充了如果要在學校過夜,記得在午夜前拍卡下班,之後才回到教員室繼續工作,否則考勤系統在第二天會出現異常狀況。
經驗中,也曾有兩次感到極灰心,不知還留在學校教書所為何事。第一次是是小學三年級考了「TSA」[1]模擬試,學生成績不好,高層深怕學生考公開試時也會表現不佳,影響學校評價。於是高層召開會議,美其名商討對策,實質是對我們「捽數」。那年我初出來教書,害怕學生成績會影響我明年是否需要另謀高就,又不想10歲未滿的孩子受操練之苦,深感矛盾。
另一件事是星期天要帶學校活動,和家長在郊野營地燒烤聯誼至十一時多。從營地回我在港島的家,坐巴士大概要一個半小時——第二天當然還要上學。而那天是我另一半的生日。難怪很多老師說,當教育這一行,為了照顧別人的孩子,我們往往犧牲了自己的孩子。
以前當老師是份優差。聽一些前輩說,他們當年在學院一畢業,不用面試,就可分配到教席;以前小學還分成上/下午校時,上午校的老師一時多已可下班。加上老師有絕對權威,如果學生成績不佳,那就是學生自己的問題;學生犯事,家長會幫忙管教,而不是投訴老師針對自己的孩子。在如此劇烈轉變下,老一輩教師工作量大大增加,自然會有怨言。
即使是近十年才出身的老師,雖說在學院時已有心理準備,明白做老師有多辛苦,始終要實際工作後才真正領略箇中辛酸。明明已用盡一切努力,為什麼還是教得不好?為什麼學生在我的課上流鼻血,會收到家長投訴我照顧不周?另外,現時很多學校與新老師採合約制方式簽約,如果學生成績進步得不夠,學校就會跟老師解約。最應該先安定而後發展的行業,卻有一批有心有力/無力的遊牧教師無法自處。

甚麼是情緒勒索

情感勒索是一種操縱方式,利用情感和親密關係去威脅另一個人。如果他不按照自己的意願去做,則直接或間接地懲罰他。情緒勒索常見於家庭關係,如父母要脅子女升讀自己心儀的學系,否則就是孩子讓父母失望;丈夫或妻子不准許另一半有個人興趣,否則就是不愛自己,要離婚云云。
教師常常是情緒勒索的受害者。社會和學校往往會苛索教師,包括免費加班、在假日上班、不准拍拖但最好已婚有孩子等。如果拒絕在下班時間後為學生個別輔導,就是不負責任。教師看似有很多假期,但其實假期都不屬於自己——長假外遊要得到學校批准,孩子生病不是請假理由。體弱多病的老師,有不少會被家長投訴常請病假,令他們子弟的學習進度落後於人。

情緒勒索的開始

人總有「傾訴」的需要。可是,如家人並非同行,往往難以理解自己的難處。即便在網絡上發泄,不少人對老師的印象仍停留在上世紀中學畢業就有教席的形象,往往會認為每一行都辛苦,為什麼不見醫生/律師/空姐/工程師/地盤師傅出來埋怨?你已那麼高薪,辛苦是「人工包埋」,如果是那般「唔係人做」,為什麼不辭職?
由此,教師無從傾吐的鬱悶,只能圍爐取暖,或者不知不覺地發泄在弱者(學生)身上。當學生不願意學習時,就會覺得我已這麼努力,你卻不領情;當學生不聽指示,隨便交功課,就會覺得我通宵改作文到底為了什麼?負面情緒一觸即發,令老師在「教訓」學生時,總會加入一兩句「老師為你好」、「老師為你做了很多事」、「你要好好報答學校」等。
即使自己要面對不合理的工作量和社會期望,也不代表可以隨便將負面情緒轉嫁給學生。當老師說出「我犧牲了自己的家庭,對你那麼好,你一定要努力讀書報答我」,已落入另一種情緒勒索之中。
各位同工,我欣賞你的付出,請你相信努力會有回報,對學生好,他們終有一天會明白。但也請你了解,學生沒有義務無條件接你的好意。文首那一封「悔過書」,是很多學生對教師表達負面情緒的反應。
因為有需要/想要學習的孩子,所以才有教師這種身分。換言之,老師是為了學生而存在;學生卻不是因為「有老師」才出現。學生學習,是因他們的智力發展需要,也是為整個社會的益處,從來都不是因為「你很辛苦」。固然,會有孩子因為想報答喜歡的老師而發奮,但那不是必然會出現的,而且這種動機只能自發,無法強逼。
如果為了學生拒絕學習而失望,我們應該做的是「反求諸己」。探討學生拒絕學習的原因,是因為跟不上、有童年陰影、家庭變故、天資不足(例如女生之於數理科),還是志不在此?我的教學方法有沒有可變通的地方?作為老師,應該幫助學生跟上自己的步伐,而非責難他們做不到自己的要求。
很常出現一個情況,就是我放過了學生,學校卻沒放過我。我願意不再情緒勒索學生,但所受的負面情緒從未減少,怎麼辦?

老師紓壓指南

一、學會說「不」。可能因為期望學生乖乖聽自己話,老師也自然而然覺得應該要逆來順受。我曾笑說,如果今天香港教育局要求大家用烏都語教書,明天老師就會一窩蜂去學烏都語。老師們會私下埋怨政府不用腦,但沒有人會公開反對不合理的政策。如果你認為高層個腦裝屎,提出的政策徒添工作量卻對學生毫無裨益,而自己決定沉默,那你對自己承受的壓力也須負上責任。勇敢提出問題,即使無補於事,至少對現況有過思考,用自己的方法應對政策。
二、放過自己。工作壓力,往往來自對自己的要求:課堂設計要每分每秒都有新奇的活動,壁報要像pinterest展示那樣精美,開放日攤位要兼具美感和教育意義並收宣傳學校特色之效⋯⋯我不是鼓吹得過且過,而是只要所做的對學生沒有害,不妨放過自己,偷懶一下,你會發現即使不是凡事盡200%全力,也可讓學生好好學習。
三、辭職。你可能會問,辭職不就是逃避了教學責任——我崇高又偉大的天職了嗎?老師對學生學習的角色固然重要,但也無需把自己想像得這麼神聖。在網絡年代,孩子在Youtube學到的知識與技能,很可能比在學校學來的還要實用。尤其已經出現抑鬱病癥的同工,如果辭職能讓你減少壓力來源,也不失為照顧自己身心的辦法。何況,學習可以在任何場域發生,脫離了學校體制,不用再為課外活動、比賽、無謂政策、應付家長等瑣事煩擾,說不定可以尋求新的教學方法,在網絡或其他地方繼續教學,更能專注在傳授學問之上。
逐慚恢復面授課堂,各位老師一定需要時間適應種種壓力。就從今天起不再將負面情緒轉嫁在學生身上,好好處理自己的壓力,做個EQ高的成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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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TSA: 即「全港性系統評估」,可以理解成「不影響學生升學的公開試」,用以了解學生在小三、小六和中三時在中、英、數三科的基本能力。然而,早期的TSA成績會用作評估學校好壞的考績,令學校十分着緊,加上成績報告採記名制,學校也會以TSA成績作老師的考績,結果導致小三學生也要大量操練。2015年起,部分家長倡議取消TSA,教育局於2016年將TSA報告改為不記名制;又於2017年開始改為每間學校抽10%學生應考。

參考資料:
Stuttaford, G., Simson, M. & Zaleski, J.. (1997). Emotional Blackmail: When the People in Your Life Use Fear, Obligation, and Guilt to Manipulate You. 244(16), 54. 任庭儀. (2018). 隱形的束縛:談華人社會之情緒勒索. 諮商與輔導, (389), 030-033. 香港考試及評核局 (2019). 全港性系統評估. Retrieved from https://www.hkeaa.edu.hk/tc/sa_tsa/ts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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