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我有這樣的父親

對於父親的印象不知道是從小時候建立起，還是該說小時候給爸爸的刻板印象就一直延續到了我長大之後，成長的過程中，我曾認定他是不太願意去主動關心孩子的父親，我的記憶有好長一段時間都還停留在兒時，我不願隨著時間流逝把記憶裡的沉重放下，也導致我過了好長一段時間才明白—原來我有這樣的父親。

猶記小學時，我曾因為受傷被送到保健室，傷口很深，需要盡快送醫處理，因此，學校打了電話給父親，請他到學校來接我去醫院。猶記當時父親雖然趕到了學校，但他在車上和我說：「不知道妳媽媽在搞什麼，都不接電話。我剛剛正在和顧客談事情，害我突然要趕來，生意都不用做了」。

年幼的我坐在汽車的副駕駛座上望著爸爸不耐說話的臉，靜靜地不發一語，我覺得自己好像犯錯了！然而，在我年幼的心靈裡其實也很不甘心承擔受傷是自己的過錯，於是我便盯著紗布上透出的鮮紅血跡覺得既心痛又滿腹委屈，但不許自己流淚。

不過我與父親的關係當然並不是從那個時候起而有了芥蒂，我的童年因為父母親的感情不睦過得不甚愉快，我無能為力於改變自己的孩提時光，更無助於阻止父母失和吵架，因此，有好長一段時間，我被自己綑綁在記憶的枷鎖裡，並一昧地合理化自己用童年的眼光去期待父母親的角色！然而，如今的我已無法再責怪那些年的自己太年輕，與其拿年紀當藉口，我大概也只能認了當年的自己僅顧著想到自己的憂慮，進而完全忘了父親親也有屬於他們自己的煩惱，而他們沒說出口的那些，也未必是不愛。

模糊而瑣碎記憶在腦海裡載浮載沉，某日，我終於決定做出一些改變！我不願自己再像是一艘漂泊的扁舟找不到可以歸宿的靠岸，我不想再假裝找尋而故意逃避，假裝做些什麼來替自己療傷，偽裝久了，真會令人誤以為學會游泳，卻突如襲來一陣溺斃。

我思忖著自己與父親的距離究竟是從何時變成了陌生的樣子？我對爸爸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關閉起心扉？是從那一次的爭吵？還是為了那傷及自尊的一巴掌？又或者是太多期待落空的累積？想著過去而已無用的事，並無法替我修復親子關係，因此我決定放下那些帶有成見的記憶，並用新的觀點去認識我和父親的親子關係。

半年前，我的主治醫生告訴我：「身體已經不能再拖了，需要請兄弟姊妹來做骨髓配對，以因應未來可能會產生的病情變化」。當時的我坐在診間愣了數秒後，便晴天霹靂地落淚，我從來沒有感受過眼淚那番沉重地讓眼眶鎖不住，除了擔心自己的病情外，想到要和姊姊、哥哥開口這件事就覺得十分難以為情。

我的內心連續數日上演了許多小劇場後，終於打了電話給他們，而姊姊和哥哥幾乎都是不假思索地一口答應，我挨著電話，又哭又笑，覺得自己好傻，怎麼會在脆弱的時候想一把推開他們，又怎麼會覺得自己堅強到可以完全只依賴自己的力量來扛起下雨的世界？那些倔強與不願承認自己需要別人的幫助，興許正是我一直以來的自恃和內心始終沒好的傷。

骨髓配對檢查的那一天，我和姊姊、哥哥診療完畢後便一起前往繳費櫃檯等待，聊著聊著，姊姊突然看著我說：「今天我們來醫院的事，我有告訴爸爸。他聽完我們要來做骨髓配對後說：『那我也要去做，爸爸也可以做嗎？』，我和他解釋：『通常是兄弟姐妹比較容易找到相合的，我們先去做做看，他才沒繼續追問』」。

我聽完姊姊情緒內斂地說完此話，心裡反射性地趕緊先壓抑了一陣情緒的翻騰，接著，我便故作冷靜地笑說：「我覺得有點感動」，然而當時我的內心其實早已是激動萬分，那份感動之情澎湃地如排山倒海向我湧來。

人真可笑！為何非得要等到感受到了時間倒數才願意去收拾人生的遺憾，當我想到自己可能有機會不孝地先走，我便真心地希望自己能用餘生更了解現在的父親，也寄望著自己最真誠的一面有機會在他面前展露，即便是提起過往那些我們的不堪，我亦有一份冥冥中的預感—總覺得我們是彼此的解藥。

爸爸愛我，只是過去的我很少給他機會來愛我！八年多前，我得知自己罹病了卻想對父親隱瞞，我多想著他也許會為我擔心？亦同時矛盾而自憐著父親也許不在乎？病了的我曾自導自演悲劇的戲碼，並自我地用幼稚的想法去猜想父親的想法，我誤以為把傷藏得很深，那份渴望被照顧的冀盼就不會再次落空了，沒有得到，也沒有失去；亦如我沒有捨下的話，根本沒有機會重生。

如今的我已經完成了骨髓移殖手術並又過了一個月多，一切彷彿如夢般地重生令我格外珍惜。這些日子以來，我才頓悟了—原來我有這樣的父親，只是我從來不去用心感受而已。爸爸對不起！我不該甩開你的手，然後才故作堅強、顧影自憐，原來，你一直都在。

回想起父親來醫院探望我時的花白鬢髮，我這才驚覺爸爸真的老了！父親和我一樣需要被照顧，只是我懂得太晚，懷著想為愛付出的心遲了太久。我責怪著自己為什麼非得要等到父親膀子硬了、髮也白了，才能領悟自己這個做女兒的角色不也消失了好多年呢？我反省著這一切，覺得如今還能當父親的女兒真好。

愛需要柔軟的氣度和帶著勇氣的智慧，過去的終將無法挽回，故毋須眷戀，如今的我們都只有現在，往事的是非對錯、真真假假根本都不再重要，願時間給我們足夠成熟的心智去學會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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