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1-01|閱讀時間 ‧ 約 20 分鐘

反映臺灣歷史際遇的奇女子|談《浪淘沙》丘雅信之人物塑造

(一)臺灣女性之原型
人物是小說的生命,人物塑造成功的話,即使讀者對故事情節已經記憶不清,但書中那些以鮮明色彩與獨特個性打動、感染讀者的小說人物,卻依然活躍在我們的腦海中。是以趙滋蕃說:「如何寫『活』人物,原是小說家筆下見高低的關鍵。」(註1)東方白以臺灣歷史為證,以臺灣鄉土為懷,「映現外在勢力(浪)不斷「淘」洗臺灣人民(沙)的歷史風貌,呈顯臺灣人民於時代巨輪運轉下不屈不撓的精神與意志,還有,永恆追尋的愛與光明」(註2)的大河小說《浪淘沙》,書中以福佬丘雅信、客家人江東蘭、臺灣的福州人周明德等三個家族的三代歷史做縱線,以三代的交往做橫線,背景的地域包括臺灣、日本、中國、菲律賓、馬來西亞、緬甸、美國、加拿大,小說由臺北縣「澳底」開始,以三家於數十年後又回到澳底重遊舊地做結束,事隔半個多世紀,物舊人非,感慨萬千。丘雅信、江東蘭、周明德等三個主要角色都具代表性,也令讀者留下深刻印象,特別是臺灣第一個留日女醫生丘雅信,東方白對其著墨較江東蘭、周明德為多,人物塑造頗為成功,李喬推崇說:「將臺灣女性之原型寫出來。其一生頗有象徵意味,象徵臺灣人在這樣困苦的環境如何存在。」(註3)茲就丘雅信之人物塑造,進一步探析之。
(二)歷史因素造成坎坷命運
丘雅信出生於臺灣割讓日本的隔年,在臺北萬華長大,淡水女學第一屆畢業,第一個到日本「東京女子醫科大學」深造,學成返臺第一個開設婦產醫院,第一個創立助產學校。丈夫彭英也留日,早稻田大學法律系畢業,跟江東蘭同校,和丘雅信結婚後,因反日而逃到中國大陸,未再返臺,丘雅信於是遭「特高」監視,醫院和助產學校都面臨關閉,只好安排兒女至日本,自己則好不容易才來到美國、加拿大唸醫學。不料珍珠港事變爆發,使她回不了臺灣,還被當成日本人,飽受種族歧視之苦。俟二次大戰結束,溫哥華的中國領事認為她身分特殊,仍不能算是中國人,拒發護照給她。直至丘雅信覓得保證人,方輾轉由美國返抵臺灣,然此時丈夫彭英已病逝中國大陸。豈料不久遇上二二八事件,她因曾去「文化協會」演講,有安全上的顧慮,怕被國民政府騷擾,就接受了友人建議,形式上嫁給溫哥華的牧師吉卜生,改入英國籍,以求自保。後來國際局勢逆轉,英國承認中共,她被指為大英屬民,慘遭國民政府當局驅逐出境,只好移民加拿大,投靠吉卜生,終其一生。由於歷史因素加諸自身而造成坎坷命運的丘雅信,可謂悲情臺灣人的典型代表,也是臺灣女性的一則傳奇。
(三)膽小愛哭又冷靜堅強
丘雅信以前膽小、愛哭,從「大稻埕公學校」畢業,到「淡水女學」讀書,因女學規定一律住校,正式上課那天夜裡,初次離家的女學生不免想起家人而在黑暗中哭泣,過了一陣子,哭聲漸漸消歇,唯獨雅信仍繼續抽泣暗哭。雅信平時膽小,聽鬼故事就會嚇得全身發抖。因為她年紀輕又膽小,同學們都叫她「細皮的」。雖然如此,丘雅信卻又十分勇敢,具有超乎常人的膽識。父親林之乾病逝後,母親為維持生活,一度將雅信割愛送給大龍峒長老教會的高牧師,雅信竟一再獨自由大龍峒逃跑回萬華。住萬華時,日本巡佐「菊池」喜歡巧慧可愛的雅信,當鄰居被抓到派出所,其親人拜託雅信去說情,菊池未允,小雅信會繼續在派出所站著不走,直到菊池答應放人,雅信才罷休。以後每每有小販或百姓被抓進派出所,拜託雅信出面幫忙,而且都能成功,使她贏得「小救主」的封號,大家一談起她,便說:「不會輸加天公借膽!」(註4)當她自「淡水女學」畢業,母親許秀英不放心,堅決不准女兒獨自去日本讀書,但眾人愈反對,反而愈激起她的決心,暗暗對自己說:「好!您加我看!我死也欲讀到畢業給您看!」(註5)雅信果然赴日留學,完成學業,成為臺灣第一個留日歸國的女醫生。這膽小愛哭又具過人膽識的個性塑造,可謂為對立面的和諧統一。
長大成人,丘雅信即使是弱女子,但其臨事的鎮定與膽識卻令男人自嘆不如。比如雅信自日本學成歸國,被臺北醫院分派到臺中附近的「屯仔腳」醫療所服務,由於當地醫院的生意受到影響,就找流氓來醫療所鬧事,某日流氓又來找麻煩,醫療所的三位男醫師都從後門跑了,只剩下一位張醫師跟那些流氓理論,剛從產房出來,雙手仍然戴著沾血的橡皮手套的丘雅信,毫無所懼地向身刺青龍的流氓說明,醫療所的病人多係沒錢繳納醫藥費的窮人,至於「搶生意」,根本是無稽之談。流氓對女醫生本已尊敬三分,再經雅信開導,終於明白自己被當地的臭腳醫生所矇騙,反而承諾要義務保護醫療所。
又,雅信結束加拿大「石落坑集中營」的醫生工作,但因戰爭關係,未能返臺,暫時在溫哥華開業行醫,不料被有心人士以其資格不符規定,檢舉她非法執業,向法院提出控訴。儘管雅信據理力爭,答辯道:「你們加拿大法律真是奇怪,一時這樣,一時那樣,需要我的時候就說我有資格當醫生,不需要我的時候就說我沒有資格當醫生。」(註6)最終法官判決:原告部分,控訴撤銷;被告部分,一、罰款一百元;二、從今以後不得再掛牌開業。一般被告照理都會立刻在同意書上簽字,早早結案了事,然而雅信自認沒錯,勇敢地說:「如果我在醫務上做錯了事,我甘願接受處罰。現在我既有『醫師公會』的推荐信,又有『公共衛生局』的許可,我根本不算犯法,所以我拒絕罰款,而且決定以後繼續開業,我兩樣都不簽!」(註7)她拒簽同意書,情願坐牢也不肯低頭認罪,結果引起當地居民廣大的同情與支持。在輿論壓力之下,法官只好改判無罪,釋放雅信,並且准予繼續開業。這不但透露雅信超乎尋常的冷靜與膽識,同時也充分顯示其個性之堅強不屈,令人衷心佩服。
(四)聰明、機智、專業、好學的女性
丘雅信的聰明、機智,以及專業、好學,在臺灣女性角色中是難得一見的。雅信六歲學漢文,記性很好,一個月就會背誦《三字經》,不到一年即把《幼學瓊林》、《指南尺牘》、《千家詩》、《唐詩三百首》……等一一讀完。她天資聰慧,學英文十分伶俐,是「淡水女學」校長金姑娘最得意的英文課學生,因此畢了業,獲金姑娘推薦到日本學醫。後來,丘雅信離臺至哈佛大學醫學院進修,轉往多倫多找時遭日本殖民政府趕回祖國的金姑娘,她因人地生疏,搭錯了火車,無法依時抵達尼加拉瀑布車站,丘雅信靈機一動,由另一個小站,請該站打電報給尼加拉瀑布車站站長,拜託他在廣播機上廣播,叫金姑娘晚些再來。能想得出這樣的好辦法,其機智由此可知。
醫學專業更是丘雅信的一大特色。她是臺灣第一個留日女醫生,學成返國在醫院服務一段時間後,不但自己開設「清信醫院」,還附設產婆學校,培養助產人才,頗有遠見。她醫術高明,最拿手的就是開刀,經她開刀的婦女數以千計,總之深受臺灣、日本、加拿大病患的歡迎。連加拿大「聖文生醫院」的史鐵兒醫生背上的瘤也是丘雅信開刀摘除的,事後縫合亦十分仔細妥貼,讓史鐵兒醫生沒感到一點痛苦,令她在醫生同儕之間得到更高的尊敬。不過,丘雅信醫術、知識之所以不斷地更上層樓,乃因好學不倦、勤於進修所致。就讀東京女子醫科大學時,雅信一度因病返臺休養,她乃利用時間到「臺北醫專」旁聽;在飽受日本特務嚴格監視,不得不離開臺灣時,她申請至美國哈佛大學醫學院進修;當她困在溫哥華,整日無事可做,她便去「綜合醫院」,請求進開刀房,一方面看人開刀以打發時間,一方面觀摩學習以便日後可用;日本無條件投降後,舊金山船員罷工,雅信一時無法返國,就利用空檔到「瓊斯霍普金診所」報名參加短期醫學課程。連她退休了,也沒閒著,白天她依然去各醫院看人手術,晚上則報名補習班,學插花、園藝、烹飪、裁縫、攝影……等等,無疑是「活到老學到老」的終身學習典範。
(五)宗教情懷與人道精神的實踐
書中,東方白刻劃丘雅信悲天憫人、行醫濟世的慈愛天性,最是不遺餘力。丘雅信的生父林之乾在臺北萬華主持教會,母親許秀英也是虔誠的基督教徒,丘雅信從小就在宗教氣氛濃厚的家庭中長大,中學讀的淡水女學,以及到日本「東京女子醫科大學」深造之前所讀的預科「聖瑪格麗特女學」,都是教會學校,耳濡目染之下,丘雅信自是深具宗教意識。她在東京「聖瑪格麗特女學」唸大學預科時,女學校長德姑娘說,人不能「身在福中不知福」,帶她們實地去看東京的貧民窟,請她們觀賞法國雨果著名小說《悲慘世界》改編的電影;讀大學時,丘雅信參加「世界主日學大會」的服務工作,東方白以整整十頁的篇幅來凸顯西方宗教的無私精神,(註8)激發其普濟大眾的決心,體認到:「人道」是全然的關心,是沒有分別的愛。此後,無論她在臺灣或是其他地方,不管是臺灣人、大陸人、日本人、美國人、加拿大人……,都是她虔誠奉獻的對象。這種宗教情懷,化為丘雅信的悲天憫人,可說是貫穿全書的精神主軸,不斷地洗滌讀者的心靈。丘雅信開設「清信醫院」,生產的收費端視病人的家庭經濟狀況而定,赤貧者則一文不收,甚至有位農婦剖腹生產,在病房住了一個禮拜,其夫與七、八個孩子便在病房外的走廊上住了一個多禮拜。出院時,他們未付一分錢,丘雅信非但不以為意,反而贈送他們嬰兒用品,結果三個月後,這對夫婦抱著白皙健康的嬰兒,帶來許多農產品向丘雅信道謝,這是多麼溫馨的一幕!
在東京上野公園,有位五、六十歲的男子「羊癲癇」發作,正為赴美留學的結匯問題而苦惱的丘雅信適巧遇見,立即施以急救,原來此人乃山形縣中學校長,正是大藏大臣的小學同窗,透過這層關係,丘雅信才換得美金匯票,順利成行,真是好心有好報。
太平洋戰爭爆發之前,丘雅信去美國、加拿大唸醫學,返臺時,途經溫哥華,於「西點長老教堂」參加星期日禮拜,以及在顏家參加「家庭聖誕禮拜」,加上多年後,英國丈夫吉卜生牧師的「追悼會」,東方白以近三十頁的篇幅,鉅細靡遺地細寫宗教儀式、經文講解、聖歌謠曲……等等,充分將宗教氣氛烘托出來,讓讀者身歷其境。尤其,西點長老教堂牧師於獲悉日本偷襲珍珠港,美日正式宣戰後,所說的一段祈禱文最是令人動容:「噢,天父,請用你的慈悲看待我們並寬恕我們,我們並不值得你的祝福與保佑,因為我們並不依你的教訓去愛我們的鄰人,去愛我們的仇敵,我們只循著我們的自私與貪婪,從事無窮無盡的搏鬥與戰爭。噢,崇高而全知的上帝,願你賜給所有統治者智慧,以了解戰爭的無益與殘酷,讓他們明白和平才是他們百姓之福。」(註9)這種種宗教情懷,化為丘雅信的悲天憫人,可說是貫穿全書的精神主軸,不斷地洗滌讀者的心靈,提昇哲學的境界。
珍珠港事變後,一度怕被誣為日本間諜,乃至溫哥華郵局替加國安全局檢查日文信件,其中有些愚直的日本人把錢直接放在信封裡郵寄,依規定應予沒收,但雅信念及這都是他們辛辛苦苦掙來的錢,於心不忍,所以每每在信末用日文偷偷附上一筆:「請通知對方,錢不能夾在信中,會被沒收,此次特別通容,下不為例。」(註10)接著,丘雅信至加拿大專門囚禁日本人的「石落坑集中營」任駐營醫生,她的醫術好,助產佳,還教大家如何保健,讓日本人佩服得五體投地,她尚且去女澡堂跟日本婦女一起洗澡,更使集中營的日本人愛她如母,敬她如神。透過這一幕幕,丘雅信無私的人道形象,可謂栩栩如生。
雖然二次大戰後,溫哥華的中國領事認為身分「複雜」的她仍不能算是中國人,百般刁難,拒發護照給她,使她遲遲無法返臺;二二八事件發生時,她也曾遭大陸兵搶奪手提包,但她並不因此對外省人存有成見。回到清信醫院,當另一位被臺灣學生追殺的大陸兵向她求救,她毫不考慮地為他掩護,救了他一命。丘雅信嫁給牧師吉卜生,至加拿大投奔他,幾年後,吉卜生得了骨癌,雅信整日服侍,自始至終都未改一向恩愛體貼的態度,直到吉卜生辭世。
丘雅信的仁愛襟懷,確是不問性別、年齡、種族、地域、國籍的。東方白透過丘雅信這個角色,明白傳達了他「人道」的信念。
(六)政治無可避免影響了一生
自小,雅信的母親許秀英就不斷告誡她,千萬不要去沾上政治,雅信也一直聽從母親的話,偏偏她越是想躲開政治,政治越是找上她,她命運坎坷的一生,正是政治這隻看不見的手所造成的,彷彿老天對她生命所開的玩笑。
母親許秀英的公公林雅堂於台灣割讓日本時,曾出錢給佃戶買武器對抗來臺接收的日本軍隊,使自己惹禍上身,險些被日軍槍斃,所以此後林家以此為誡,不再涉入政治。當雅信赴日留學,母親許秀英諄諄告誡:「你若不愛給老母煩惱,上好不通去跟人插政治,千萬不通去反對官廳……」(註11)其實這也是臺灣許多老百姓的心態。留學生聚會,話題一定離不開政治,這時雅信就會想起母親的提醒,找藉口離開。然而,雅信氣喘病的主治醫師詹渭水正是知名的民主鬥士,她學成歸國後即經詹渭水居間作媒,嫁給同樣留日的彭英,彭英與詹渭水走得很近,介入政治甚深,成為日本殖民政府的眼中釘,受到嚴厲監視。稍後,局勢險惡,彭英逃亡中國大陸,這連帶也影響到雅信的生活以及醫院的經營。醫院與助產士學校被迫關閉,雅信申請去美國哈佛大學進修,不料因救助曾任第一次世界大戰炸彈投手的英國牧師而遭誣為「通敵」,以致出國護照被沒收,經過幾番周折才得以成行。
戰後,由於身分認同問題,雅信好不容易回到故鄉台灣,「文化協會」邀她演講,雅信以自己不懂政治為由婉拒不成,乃訂了與政治無關的「美國醫學的進步」為題目,勉強交代。俟二二八事件爆發,「文化協會」的人死的死,失蹤的失蹤,雅信因與「文化協會」的朋友相識,又曾替「文化協會」演講,為了自保,於是嫁給先前認識的牧師吉卜生,改入英國籍。偏偏後來英國承認中共,由於她是大英屬民,乃遭逐出台灣,移民加拿大。丘雅信自始至終,雖對政治避之唯恐不及,政治卻陰魂不散,無可避免地影響她的一生,造成她坎坷的命運,難怪丘雅信臨老與好友回到台灣,會深深感嘆自己的一生:「不愛插政治,但是政治偏偏仔愈來插你,插你一生!」 (註12)讀來豈不感慨萬千!
(七)愛情與婚姻的不幸
一般而言,「浪漫的愛情」與「幸福美滿的婚姻」是女性生命中最重要的追求。反觀學業、事業有成的丘雅信,在愛情與婚姻方面卻都令人同情。
留日時,就讀「早稻田大學」電機系的林仲秋心儀丘雅信,曾託同校法律系的彭英代為向雅信表達正式交往的意思,雅信並不討厭他,但她以林仲秋與其生父「林之乾」同姓,堅持同姓不聯婚,即使林仲秋親訪,她亦嚴正拒絕了男女間的交往,只答應以「兄妹」相稱。返臺後,林仲秋的婚姻生活並不美滿,悶悶不樂,對雅信仍念念不忘,在雅信獲知其病重而前去探視之後一個月,憂鬱的林仲秋就病逝了。
後來由於名醫詹渭水居中牽線,帶彭英去見丘母許秀英,雅信未動感情,許秀英卻已開始喜歡彭英這女婿了。兩人在四周親友催促下,很快就訂婚、結婚。這其間沒有所謂的「談情說愛」,可以說是為結婚而結婚,東方白並未進一步去敘寫。而且全書看來,有關情慾的描寫都集中於另一主角江東蘭的身上,丘雅信則無,彷彿丘雅信完全沒有「情慾」似的,並不合乎情理。婚後,於清信醫院開業前,彭英和雅信曾同往中國大陸旅行,這應是僅有的一段美好婚姻時光。醫院開業後,雅信主持醫事,彭英協助管理院務,育有一對子女。但好景不常,彭英因積極參與民主運動,受日本政府監視,又受友人刺激,認為男人不該靠妻子,應擁有屬於自己的獨立事業,於是彼此漸生閒隙,彭英乃耽溺於吃喝玩樂,夫妻生活有名無實矣。等到「特高」監視益嚴,彭英索性拋妻棄子逃往大陸。彭英去到大陸,另有外遇,雅信獲知彭英在北京病重落魄,趕往照顧料理一切,當彭英病情穩定了,他一方面向雅信表示感謝,一方面卻明告雅信返臺後要另找適當對象改嫁,怎不教雅信傷心!此次分手,直到彭英去世,兩人未再見面。這樣子的婚姻生活,令人感慨!
雅信的再婚,本也不是出於「愛」。她的第二任丈夫吉卜生牧師比她足足大十五歲,原是她在溫哥華打執業官司時認識的朋友,雅信當時是把他當作父執輩來看待。二二八事件後,吉卜生來臺看雅信,為了自保,兩人乃有形式上的婚姻關係。直到雅信遭國民政府驅逐出境,才不得不投靠遠在加拿大的吉卜生,自此成了真正的夫妻。這時,吉卜生因家庭變故,已身無恆產矣。二人同是淪落天涯,清苦的過了三年,第四年起吉卜生開始生病,端賴雅信照料,直到去世。所以雅信的第二次婚姻,確是樂少苦多。
比起平凡的女人,丘雅信有著非常不平凡的一生,但她的理性絕對多於感性,使她在愛情與婚姻方面的際遇遠遠不及一般女子,是以丘雅信回顧人生,不免感嘆:「苦已經吃真夠額ㄚ,沒想欲復再重吃一遍。」(註13)
(八)深具歷史象徵意義
東方白筆下的丘雅信,充分顯現人物性格塑造的豐富性,她膽小愛哭又別具過人膽識,是聰明、機智、專業、好學的女性,充滿人道關懷的理念且力行實踐,這樣的臺灣奇女子,無所不在的政治卻影響她的一生,無可抗拒的歷史則造成她命運的坎坷。雖然學業、事業有成,但她沒有浪漫的愛情和幸福的婚姻,尤其歷史演變所帶來的身分認同問題,造成心理衝突,一再困擾著她。她出生在日據時代的臺灣,國籍是日本,但身上流的是華人的血液;於日本人眼中,被視為非屬內地的、次一等的本島人;來到中國大陸,則變成不屬於中國的日籍臺灣人;為逃避日本政府的壓迫,到了美洲,又一律被看作侵略他國的日本人;日本戰敗投降,因曾擔任日本人集中營的醫生而遭拒發中國護照;臺灣光復不久,二二八事件爆發,為求安全而入英國籍,與英斷交後,竟又遭國民政府驅逐出境,欲做臺灣人而不可得,乃於異地終其一生。丘雅信坎坷、不幸的一生,適足以凸顯臺灣人的悲哀命運,丘雅信確是臺灣小說中深具歷史象徵意義的角色,令人尋思;《浪淘沙》也因丘雅信的人物塑造而可以不朽矣。
綜觀之,東方白對於丘雅信的人物塑造,完全以客觀、外在行為之描寫為重點,經由人物面對衝突的反應及處理,呈現對人物性格的勾繪,其創作手法之用心顯而易見。然由於並未進入小說人物之內在世界,難免予人意猶未盡與美中不足之感,若能進一步描寫丘雅信內心的想法,則人物之塑造必定會更加「圓形」、立體,更讓人信服吧!(註14)

【附註】

1.趙滋蕃《文學原理》(臺北:東大,1988年3月初版)第一部卷四第二章「談人物刻畫」,頁243。
2.見東方白《浪淘沙》(臺北:前衛,1990年10月臺灣初版)封底書介。
3.見〈《浪淘沙》文學座談會記要〉,《臺灣文藝》第123期(1991年2月),頁9。
4.《浪淘沙》頁149。
5.《浪淘沙》頁422。
6.《浪淘沙》頁1786。
7.《浪淘沙》頁1787。
8.《浪淘沙》頁558-568。
9. 見《浪淘沙》頁1132。
10.《浪淘沙》頁1198。「通容」應為「通融」之誤。
11.《浪淘沙》頁558-568。
12.《浪淘沙》頁1995。
13.《浪淘沙》頁2033。
14. 佛斯特將小說人物分成「圓形」與「扁平」的兩種,謂:「要檢驗一個圓形人物,只要看看他是否能以令人信服的方式給人以新奇之感。如果他無法給人新奇感,他就是扁平人物;如果他無法令人信服,他只是扁平人物偽裝的圓形人物。圓形人物的生命深不可測──他活在書本的字裏行間。」見佛斯特《小說面面觀》(李文彬譯,臺北:志文,1973年9月初版),頁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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